彼岸之路：深圳后海中心区城市设计

差不多两百多年前（1811），纽约市政府（commissioner）通过了几近一致的180x60m的格网街道设计，覆盖了曼哈顿岛北部的大片扩展地区，希望提供一套有效和充满秩序的地块管理体系，这也奠定了今日纽约最大的城市特征：网格街道和摩天大楼。作为一种自上而下的人造工程，纽约的格网系统深刻地改造了曼哈顿岛的物理面貌，没有所谓的因地制宜，而是一切向效率和一致性妥协。

这套格网和地块系统实施一个半世纪后， 1978年雷姆·库哈斯以剧作家和建筑评论家的身份完成了《癫狂的纽约》， 书中对以招牌式格网街道规划设计和鳞次栉比摩天大楼以及由此拥挤的都市生活为特征的纽约展开了批判和总结，探究了源于西方传统文化和人为改造主导的近乎疯狂的美洲新实验，但是其中他关于城市街道体系，也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可谓爱恨交织，也成了自己事务所的宣言：

那一年我刚出生。

2000年，在母校重庆建筑大学的毕业实习经验交流会上，我谈到自己在中规院深圳分院半年期间对深圳城市和专业实习的感受，我提到深圳好似一个巨大的1：1的模型，设计到现实的转换令不只是设计规划师的所有人激动和兴奋。那时的深圳市福田中心区经过80年代的竞赛也正在从设计走向实践，从中轴线到街坊开发，从骑楼连廊到塔楼控制，很多城市中心区的设计理论正在在地转化， 也涉及到了街道和地块尺度的话题 。福田中心区，是规划师们按照理想城市用心规划的深圳第一代中心区。

2001年我毕业后就来到了中规院深圳分院工作，师从朱荣远。

2003年我在中规院参加了深圳湾公园竞赛，开始了对后海中心区的设计服务。深圳湾公园设计竞赛成功的将当年《南山分区规划》中的南山后海次中心第一次与大尺度的城市公园系统结合了起来。研究推敲于2006-2009年，2011年确认法定效力，2011后不断提供实施性服务，直至今日。

后海中心区既是深圳经济发展阶段宏观层面的生逢其时，也是粤港澳基建对接的伊始，同时也是新的城市设计理念和实践在国内迅速铺开以及快速机动化后和对西方中心区设计得失反思的难得实践机会。街道空间，人文功能，自然系统正在和单纯追求效率和强度的传统中心区理念碰撞。我们幸运地借助后海研究、设计、实践，更深刻地去理解城市设计的价值和特殊作用。

自2003年深圳湾公园竞赛开始，我负责后海中心区片段；朱荣远院长在整体构思讨论中，提出了“连接”的主题词和总思路，后海则是一个重要的实现连接城市密集地区和深圳湾公园的磁石、枢纽。

我们把原本分区规划中有限的内湾小公园尺度放大到了以后海滨路为界的、占据1平方公里的城市级大型公园，充分提供自然和城市的映衬和对比，同时将密度集中在西侧，从一个从属性的绿地，变成到城市绿色网络中的重要斑块，将深圳湾的蓝绿系统引入城市内部，成为静谧宽广的前景对景，将地区的整体开发价值和公共价值并置推高， 并通过与道路结合的绿廊河道和体育中心实现了交叉咬合，交互界面多样延长。后海确立了交换枢纽以及活力磁石的定位，也勾勒了其拥有滨海景观的中心区意象。

▲深圳湾公园竞赛中标方案总平面

在随后的2006-2009年间，项目组和我经历了一段收获颇丰的比较学习以及寻找答案的过程，除却隔空的远程案例解析外（柏林波茨坦广场，巴塞罗那，巴尔的摩，芝加哥）其间大有裨益的是为期一年的美国访问留学经历，令我有机会亲身体会众多北美城市中心区的实际空间表达，从东海岸悠久的纽约，波士顿，费城，巴尔的摩以及加拿大多伦多蒙特利尔，到中部现代主义代表的芝加哥，底特律，克里弗兰，中部休斯顿，达拉斯，再到西海岸的旧金山，洛杉矶，波特兰，西雅图及温哥华，相比闭门学术层面的对比学习，实地考察最有效的检验和回答了关于街区尺度，街道设计的众多问题， 并亲眼看到社会生活与物理空间的密切联系，特别是街道生活和建筑沿街界面作为城市设计要素的预先设计和控制价值。

但国外的经验无法照搬。在国内，尽管有福田中心区和不少国内在建中心区的参照，但是关于中心区城市设计的共识和公认的原则并未形成，特别是今天世界各地的城市中心区已经用各自的实践证明格网道路和适宜街区尺度的交通效率及开发益处，在当时仍面临关于城市交通路网体系和街区设计尺度的冲突，这种冲突源于计划经济时期的苏联城市规划理论，以及塑造了近半个世纪的中国城市的基本格局和相关的行业标准和规范，加上私有机动交通的普及趋势，空间资源的投放和考量角度更偏重机动交通。因此始于2003年竞赛的后海中心区城市设计面临的是在深圳这座城市建立短短20多年后提供一份基于尚未统一的理论原则和实践经验的设计成果，急切地需要在纷繁甚至矛盾中找到对于城市空间基本街道和地块要素的答案。

在明确了将街道和地块作为最重要的设计对象后，我们遍寻古今中外成功的城市中心区案例，如何将案例经验转化为适地适用，是后海城市设计的重要目标。确立彼岸并不容易，甚至至今也未能形成公式和定论，也许这过程中的状态就是常态，彼岸并不存在或者必须必然与时俱进不断迭代。

最早基于竞赛需求，后海中心区就建立了三维空间的枢纽形态，并成为深圳湾公园城市接驳交汇的关键场所，充满理想主义的构想无其不用， 从400米的地标，单轨电车，地下交通停车网络，摩天轮，跨越沙河西大桥的地标酒店， 地标歌剧院，博物馆等等，在随后的后海中心区城市设计中，这些理想的城市概念面临诸多投资运营的挑战，而更因为政府单方主导的控制性规划设计背景， 导致后海一直没有开发投资主体的出现，因此很多系统和设施，并没有部门相应负责，很多构想和系统付诸空想。

回归空间设计的本源，项目组认清现实，寻找新的发力点，那就是政府土地出让所必需的基本条件，街道和地块的图底设计。很快后海城市设计的重心就聚焦到街道系统和籍此所确定的地块和它们的设计条件，做对一件能够落地实施的事比构想很多概念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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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入到地块设计指引维度后，根据整体城市设计推演的路网，街道和地块系统，进一步利用空间控制总图，把2D/3D要求反馈在整体图纸中，并通过整体全覆盖的空间控制总图来反复比对校核当初的设计构思。由此继续提供分区域指引总图，直至分离的地块指引。

其次，进一步利用文字部分来分门别类逐条解释，特别是弥补图示语言无法解决的弹性范围要求，例如关于建筑首层贴线率，出入口建议等建议性和区间要求等，发挥了独特和关键的作用。在后海一百多个地块指引中，没有两块的指引内容是一样的，每个地块都是特殊存在和彼此联系，既把整体的系统要求分拆贯彻到各个地块，又给各个地块定制化的指引和提示。加上每个地块的开发主体不同，就最大限度鼓励了短期同时开发建设中的多样性和丰富度。

▲城市设计对河道交叉处的高低水处理和滨水空间细节把控

在这个过程中，项目组不但再次审视了“谁的街道？”“照顾体验还是效率？”“谁的体验？”“控制什么？”“怎么控制？”这些最朴素的问题， 还一次次在图纸和现实中比对切换，在每一宗地块中寻找最佳的比例和尺度。尺度就是结果，体验更是正义，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能够替代或者跳过这些相关的关系而独立呈现。从人体角度出发，无论是室内、独立建筑、建筑群、街道、城区、开放空间都是遵循这一规律。需要创造何种空间，就必须具备某种尺度和比例甚至材料，才能实现相应预期的体验和效果。作为指导独立地块开发建筑设计以及公共空间和市政系统的城市设计， 就必须解决互为图底关系的建筑内外、街道与地块、公共与私有、地上地下诸多空间的尺度与比例，边界与转化，并定义其持续和稳定的特征，来形成更大范围的识别性特征，进一步成为独特空间魅力和综合体验记忆。

后海没有任何两块地是完全一样的，因此它们的设计指引也是有区别和针对性的。而同时作为整体的后海地区，每个地块遵守稳定一致有逻辑的规则来呈现独特和而不同，实现秩序和个性的平衡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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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空间系统的努力尝试，后海实现了地块数量和尺度对于城市设计理念的贯彻和实现，而地区经济到城市多样性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对比2003年南山分区规划中的后海中心区地块数量，从原本的20余块到109块，在格网体系提供的秩序和效率下，后海中心区城市设计成功地将开发地块数目翻了五倍，城市功能和建筑的多样性也被最大化，地块的面积尺度从5000平方米到20000平方米，提供了广泛的适应性。

借用深圳湾公园设计中关于人造岸线有意曲折模拟自然的图示，后海在街道界面总长度上通过地块尺度的精细设计实现了加倍的长度，这意味着多出一倍的建筑临界界面，步行空间和展示机会：视觉，商业，体验，都因此倍增。

空间的多样性保障了经济的多样性，以及地区特色的出现。在固定的人体体验尺度下，城市的吸引力、趣味性和连续性更加突出。

▲图源：公众号iziRet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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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从整体城市设计、到街道系统设计再到地块指引编制的递进经历，令我认识到任何事物，观念的出现都需要合适的生存环境和时机。2009年后海提出“小街区密路网”的概念，并不是一帆风顺，不但有行业内部的质疑，更有交通、市政相关部门的反对和担忧。特别是涉及不同管理主体的街道，带来了当时很多部门的质疑。一方面因为规范和传统规划控制的惯性和效力，后海中心区仅凭一己之力的局部实验，无法瞬时改变地方和国家的既定规范。

后海中心区的具体实践并没有等待自上而下的认可，更多的是在不同阶段的建设进程中与开发设计主体的专业沟通实现的在规范和惯常设计间的迂回甚至是讨价还价。例如交叉口的路缘石转弯半径，路缘石L断面和街道排水，人行道栏杆，掉头车道桥梁断面等等，一系列看似与城市设计无关，但真切深刻影响城市建成空间体验的设计要素在城市设计阶段都一一得到了关照，并找到了施工设计环节的转换途径，实现了城市设计到建成环境的最快转化。

如今这些在当年需要额外热情投入的细节、街道美学诉求，很多当年的不合常理，已经成为今天的习以为常，成为了国内城市设计和专业深化建设通识。

交通规范，建筑规范，市政规范，消防规范，城市设计的生存环境并不单纯和理想，特别是指导实施的城市设计，必须在各类相关的规范中避免违规，而更大的挑战是如何为那些尚不违规但又不符合惯常设计的思路进行论证和获得支持。而回顾那段频繁的沟通历程，就是不断重复的由生产实践出发、克服阻力产生新的集体规范的例子。

▲细节与多专业协调

后海城市设计在2003-2011年间在整体形态，街道，地块领域所达成的共识，并不是项目的全部终极目的，后海中心区的发展变化仍是主题， 从开发建设的组织方式，到个体建设方，再到城市市民的集体需求，因此所谓的彼岸也就成了也许永远在远方的目标，动态的变化的因时因需的通往问题的解决方案之路， 回顾寻找彼岸之路，记注以下些许总结既是反思自鉴，更希望有助他山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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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海并不是白纸一张，尽管后海中心区2.25平方公里的空间范围内都是因借西部通道口岸填海造陆形成的土地，看似没有设计限制条件，但是外围各个方向的城市建成区，以及深圳湾构成了后海极其稳定的对接和互动资源，路网的格局更多是基于效率的延伸加上断面变化来适应后海中心区的功能，例如三条城市中轴海德三路，创业路和登良路；以及纵向的科苑南路，中心河路，都对道路骨架提出了严格的对接位置。而滨海一侧深圳湾公园水体与内湖接驳口，大沙河口都占据了稳定的空间方位。真正留给后海可以进一步精细切分的地块规模有限，要求的动作也是非常精细。最高的期望就是后海中心区成为一片地处城市和自然海湾之间，自然而然交汇生长，无缝嵌合的城市板块。所有的秩序感与丰富性都被交汇融合在三维空间和边界线条的反复揣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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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深圳湾公园的竣工和呈现，第二十六届大学生运动会开幕式也临时改为在深圳湾体育中心“春茧”举行，这给春茧的建设单位华润参与后海的管理运营提供了更好的契机。2019年深圳市政府正式签署整体开发运营合同，华润的参与也令后海最核心的水平商业轴线的开发有了着落。事实证明，政府从开发管控目的出发点而编制的城市设计，并不能替代实际运营开发主体的介入，尤其在需要更长回报周期的地块开发中， 综合性的捆绑开发才能实现设计管控和实际运作的平衡。这也说明政府主导的城市设计也需要有详细的商业策划和模拟开发研究的部分，来更好的提供土地开发之间的功能和效率平衡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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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键的时刻，做对关键的几件事，而不是全部。后海城市设计（2003-2010阶段）受制于历史时空的局限，不可能也不应该提供一个静态完美的成果，或者说不存在这样的成果，鲜活的城市和生活需要人们通过设计，不断提供解决新需求的智慧和美学答案。前序设计应该提供一个灵活可拓展的平台，包容未来后续设计的发挥空间，同时不丧失既定的秩序和格局逻辑。留白，没想好的留给未来， 这里后海中心区就在内湖公园北侧，以及内湖公园的河道两侧。

2007-2010年，后海中心区在内湖公园连续举办了四届世界F1摩托艇大赛，而筹办方得到市政府审议批准后，后海中心区城市设计配合选址比选，提前推进了内湖公园岸线的定型，同时公共活动事件也起到了很好的城市宣传推广作用，使得内湖公园及沿岸成为了一个凝聚市民高度期许的开放空间。

回想深圳湾公园竞赛时候的后海的城市设计远景到具体的项目，摩天轮，美术馆，音乐厅，再连接城市与海湾的二层步行系统， 下沉商业中轴，游览轻轨，地下交通组织环道等等， 并未因为时机未到就失去了光彩和价值，过去的封存也不是永远，未来后海一定会在自己的建设成熟阶段后，迎来更加精细的运营需求，几处有意留白存给新新人类的滨水空间也一定会与时俱进，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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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如同很多人们习以为常自然而然的东西，像空气、水和健康：总被忽视，却无处不在，如此重要，但并非紧急。我为后海不断求索的，是中心区街道的适宜特征，从采样模仿（借助当时国内还可以查询的全球各地的Google街景资源），到深入的比较（街道手册），直至最终的实施阶段。深圳以及众多一线城市的街道随着基础设施建设的不断翻新，有了不断修正和调整的机会。作为人们集体栖息的人造场所，城市中心区自然更有条件通过人们生生不息的诉求，推进代际进步，这里既有科技、认识、文化、潮流方面的因素，也有源于生活追求和精神层次的进化诉求。不时地调整已有的惯性认知，修正完善，才能使城市成为一代一代人们永续的理想栖居场所。

▲图源：小红书（ ©看后海1228268160）

后海是一次继80-90年代福田中心区后，再次对于中心区密集地区城市设计的总结和实践。而在我之后，中规院深圳分院团队的持续服务，保障了设计初衷的不断维持，和新变化的不断调试和再平衡。如果说2009年完成城市设计到法定图则转化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来固化城市设计的框架，奠定了后海的特征空间结构基因的话，那么后续项目组的持续努力就是在为后海注入更新固件软体，并根据用户需求的变化，提供各种可能性的比较。从规划局到设计院，这种需求与服务的延续性和稳定性是深圳发展的关键力量。由衷感谢所有曾经、正在和未来为后海贡献设计规划开发才华的每个人！希望后海中心区拥有自己历久弥新不断叠加的个性和特征。更成为深圳城市众多地区中一处值得体味和眷恋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