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乡愁和城市化答南风窗 文/ 王晓明、石勇 三、将乡村重新引入城市 《南风窗》:刚才我们讲到,人们想把心安在乡村、过去、自然,是因为城市化背景,是因为大家生活在城市,是因为大家在城市化的生活中,出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很多,诸如拥挤,残酷的利益和心理竞争,人与人之间陌生冷漠,雾霾,城市好像除了可以满足欲望,对于人的身体和心灵来说,好像有某种“毒害”。您曾经阐述过这些问题,说城市化是“根本改变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环境的事情,一旦做了,可能就改不回来了”。 王晓明:城市是一个规模和程度上都惊人的人造的世界。1970年代就有文化研究的学者分析过,像购物中心这样巨大的建筑空间,将市民除了上班、睡觉之外的几乎所有生活内容:吃饭、娱乐、健身、购物、散步、亲子教育、谈情说爱……都搞成消费活动,并由此密集地聚拢于其中,灯光贼亮,没有昼夜之分,空调恒温,也没有四季之别,在这样的空间里呆久了,恐怕谁都会发生错觉,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吧。 我在上海的居所附近,更耸起了两座野心更大的建筑,名字一个比一个显赫:“龙之梦”、“环球港”,它们不但都是巨大的购物中心(这两家开业的时候,都号称是亚洲面积最大的购物中心),更将酒店、公寓、博物馆、办公楼、地铁站、公交汽车站……都嵌接在一起,仿佛是要将市民的生活一网打尽,你就在这里转悠吧,哪儿都不用去! 《南风窗》:这等于已完全预设生活在这种城市生活环境里的人,跟生活在乡村,生活在北京、上海、广州“老城区”(如果还算的话)的人,是不同的社会物种了。背后有什么样的心态,反过来又有何社会影响? 王晓明:这很明显。如果将到今天为止的城市化看做某种能量巨大的活物,我就觉得,“环球港”这一类的建筑,正以非常直观的方式,凸显了城市化的基本性格:认定人乃万物之灵,以人的欲望为最高意志,相信人定胜天,雄心勃勃地要重构天地! 正是这样的性格,令城市化一方面彰显出人类改天换地的巨大能量,一方面也持续助长人类自我中心、轻看天地万物的浅薄之心。为什么短视、功利、狭隘这一类的痼疾,在我们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发作得如此严重,上述这一种浅薄之心,正是深层的原因之一。要说什么是城市化对我们的心性的负面影响,我觉得这可能是最深远的一项。即便雾霾已经如大铁锅般扣到了我们的头上,顾头不顾尾、继续孜孜于追逐眼前实利的风气依然不见稍减,你就可以知道,这影响已经深到了何等程度。 《南风窗》:城市化是现代性的产物,现代性是预设了一个“向前走”的逻辑,我们跟不上趟,就会有巨大的恐慌,因为我们的存在好像被社会前进的步伐给剥离出去了。所以我发现,大家刷存在感,更多时候是用代表了新的和时尚的东西来刷的。同时,现代性还代表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分裂比较厉害(人与自我的分裂就是扛着一个“假自我”来应对这个世界),用一个词叫“异化”,是欲望,而不是心灵在驱动他,并且这个社会的经济形态和社会结构,似乎就是用来满足人无穷无尽的欲望。城市的这种生活逻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王晓明:各地的城市化过程,不论其最初的动力来自何处,也不论过程中有怎样不同的因素掺杂其间,都很难避免资本主义的逐利逻辑的渗透,甚至会被这套逻辑绑架,拐入明显是前景渺茫的危途。那些所谓“资源枯竭型”的城市,那些高楼成群、人迹渺然的“鬼城”,都是这方面的显证。 至少在其野蛮阶段,资本主义式的行事逻辑,是赤裸裸只要现钱,“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一个地方的城市化过程,如果是被这样的逻辑深刻支配了,各式的失衡和失控,就多半会等在不远的前面。 与这世界上的大多数物种相比,人类都是后来者,这世界并不真像他在类似购物中心这样的封闭空间里错觉的那样,是以他为中心组织起来的。一旦他照着这样的错觉自行其是得过了头,就必然要受惩罚,而且惩罚还来得越来越快。 《南风窗》。可以认为,今天很多人在心理上频出问题,其实就是已经遭到了惩罚的其中一种表现。现代城市生活所需要付出的一个代价似乎就是形形色色的神经症和心理变态。而大家有“乡愁”,有对过去的眷恋,有对自然的向往,有想寻找真实自我的渴望,就是一种警醒,警醒我们,城市生活某种程度上已让人的精神受到了挑战,有些生活是我们真不想要的。但既然已经这样,这个社会可以有什么办法来减轻精神和文化焦虑?站在今天的历史时间上,个体又可以做些什么? 王晓明:在今天,迫切该做而也可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在这里只能先说一个比较宏观的事情:如何构想和踏出真正可行的城市进步之路。它不能再是独自膨胀、吃掉乡村的,而该是城乡互动、一起进步的;它也不能再是GDP导向的经济独大、内外矛盾不断加剧的,而该是多面平衡,走向民主和资源共享的。 可以从很多角度构想和起步,此刻我特别想说的一点,借用一位日本建筑师的话:“将乡村重新引入城市”。生活节奏、作息时间、饮食习惯、价值观念、空间意识、市场规模、交通半径、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品的关系……如果说此前的城市化,是在上述这些方面,尽可能地抹除传统的格式,代之以所谓“现代”的格式,那现在就该反过来,到过去、历史、老家和故乡、残存的甚至已经只是记忆中的乡村世界里,去寻找那懂得天地之广大、明白人类之有限的智慧——这才是人的智慧,才是可以用来创造新的城市生活的资源。 再重复一句,只有激活“过去”,才能重建它与“当下”的互动关系,才能由此创造真正的新的未来。人如此,社会如此,城市也如此。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