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岡常一云“没有对神佛的敬仰,就没有资格言及社殿的伽蓝”。对我们而言,“如果没有史观的铸就,如何谈中国建筑的复兴?”
潘玥
限于篇幅,笔者前日所撰《风土建筑的理论空间——记夏铸九教授同济年度特邀讲座》一文详述了本场讲座的前半程,现应美国夏威夷大学缪朴教授建议,辟专文详述讲座后半程的嘉宾点评与主讲人回应情况。如前文所述,在夏铸九教授讲座环节结束后,嘉宾互动环节的观点交锋空前热烈,美国夏威夷大学缪朴教授、南京大学赵辰教授、南京大学王骏阳教授、华中科技大学汪原教授、同济大学张松教授、《建筑学报》执行主编黄居正老师、致正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张斌老师、华中科技大学何依教授应邀加盟讲座,贡献了精彩的点评,夏铸九教授针对嘉宾的点评与提问,择重予以回应,纵横捭阖,一气呵成,语惊四座。针对其回应,伍江教授追加了精到的点评,常青院士以深富洞察力的精辟评判进行了压轴点评。主持人张晓春教授进行了概括总结,并代表主办方致谢主讲人、参会嘉宾、策划人和守候在直播端的近万名听众。这场讲座已经超乎风土保护,涉及当代中国文化转型、现代性反思、建筑史当代撰写、智识阶层共同体意识等多个向度的争辩和探讨,是近年罕见的建筑学思想论争奇观,也大大超出了主办方与策划方的预期,多少具有了启动当代建筑理论反思的崭新价值。正所谓,任何一个激烈捍卫现代性以及反思现代性的人,本身就是最现代的,这恰恰就是现代精神的产物,也可称之为真正的现代性——断裂与缝合,在裂缝处剧烈思变,不断寻找新的建筑学出口。藉此契机,刊载本场讲座后半程互动环节的精彩内容,以飨读者。
在夏铸九教授将近两个小时的演讲之后,由张晓春教授继续主持讲座的点评互动环节。
首先发言的是南京大学的赵辰教授,赵老师提出,关于中国大陆在民间建筑的历史经验,早在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延安文艺座谈会已经提出了对民间文化的高度重视,尤其是音乐(虽然未及建筑)。中国营造学社在同时期的研究包含民居。杨廷宝先生对于民间建筑的定义里,曾经认为宫殿是民间建筑中的其中一种,或许这种范畴是一个可以用vernacular来对应的范畴。可以理解为而49年后新的意识形态与其主张有某种吻合(match)。
随后,美国夏威夷大学的缪朴教授提出,应把特定的现代主义建筑风格与现代主义建筑的基本信条区分开来。大胆应用本地 motif 的装饰及鲜艳色彩的乡土建筑,是个被忽略的美学源泉。特别是在某些现代建筑风格过于泛滥单一的时候,风土建筑的元素融入会产生一种亲切感。六十年代以后的部分现代建筑师己经用这些手段对早期现代建筑中的错误做了纠正。如日本建筑师设计的台湾宜兰县的冬山河亲水公园、县政府大楼都是现代建筑,但显示出了浓浓的乡土气息。这说明夏教授所说的问题完全是在建筑设计理论,具体设计风格层面上的问题。没有必要把现代建筑的基本信条一道推翻,或贴上某些标签来批判。现代建筑的基本信条提倡形式追随功能,形式要反映合适的技术,建筑要为大多数人服务等。这些信条是对封建农耕社会转型为现代工业社会在环境上挑战的合理解决办法。对至今仍然会设计出像北京盘古大观这样建筑的中国建筑界,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绝不能因其诞生在中国之外而排斥。可以说,现代建筑的基本信条对所有进入工业化进程的国家都是有效的。但在具体应用的手法、风格层面上,要敢于按照本地当下的生活习惯、审美口味、技术与经济的合适性对建筑形式进行本土化。不能全部按照当下正好流行的某个现代建筑风格去思考,设计。说到底,不能因现代主义建筑的基本信条来自西方而扔掉这个指南针,但每一步路还得按本地的现实创造性地走下去。
在缪老师的发言之后,南京大学的王骏阳教授指出,听说福斯特在伦敦的作品“郁金香”观光塔之前一度曾被决策部门否定过,不过最近又被获准建造了。这个作品是否属于现代主义作品,还是更接近于后现代主义?虽然后现代主义也可被视为一种现代性的表现,是人类社会进入现代性之后的一种“延续”,不过这样一来,后现代与现代在概念上就混为一谈了。另一个可以讨论的是鲁道夫斯基“没有建筑师的建筑”的历史地位,因为无论MoMA的那个展览还是他后来的著作,其实都还是风土建筑在形式美学上的震撼,他并没有对那些建筑的使用以及如何与当地气候文化相结合展开真正的分析和阐述。毫无疑问,“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属于前现代,而现代社会的特点之一就是社会分工的出现,不仅有建筑师,而且还有很多其他社会分工。在一个社会分工的时期,建筑师向民间文化学习,这种态度在现代主义阶段一直存在。在这方面,柯布西耶可以说是一个十分典型的案例,尽管在反思现代性的语境中柯布已经遭到许多批评。在我看来,柯布至少在一点上比鲁道夫斯基更值得肯定,因为如果鲁道夫斯基将“大建筑”与“小建筑”对立起来看待,那么柯布从未采取这样的立场。在柯布那里,帕提农神庙与土耳其民居具有同样的价值,都是现代建筑学不可或缺的资源。我觉得这一点特别重要,因为如果总是拘泥于二者的对立,那么我们只能陷入意识形态的纷争。说到社会分工的矛盾,亚历山大或许认为,只有通过“模式语言”,让使用者自主建造才能走出这个矛盾。然而这个主张的提出已有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时间,既有成功也有失败,成功的是小范围的实验,失败的是大规模的推广,究其原因恐怕还是社会分工的痼疾难以打破。说到底,在一个社会分工的现代社会,建筑师究竟应该如何定位自己?我的看法是,建筑师应该更加谦卑一些,应该意识到自己可能犯错,项目越大,犯错的后果越可能是灾难性的。话又说回来,我们今天反思现代性,提倡抵抗和批判,似乎已经把自己放在一个自命不凡的地位,这或许是我们在反思现代性时常常面临的矛盾。
华中科技大学的汪原教授进一步提出,就严格意义而言,讲座标题中提到风土对现代性的反思,更精准的恐怕是对现代主义的反思。如果谈到对于现代性的反思,会涉及很多方面,如果从社会学的层面,我们会想到吉登斯,如果从人的层面,我们会想到哈贝马斯,如果从思想和知识的层面,我们会想到福柯。现代性是一个不可逆的,全新的政治、法律和价值观的结果。如果在一个不可逆的现代性状况里,建筑学能够做什么是值得思考的。现代性应该是非常非常多元的,而不是只有一种现代性。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其实也属于现代性的其中一种。如果这样的社会实践能够成立,那么对应的建筑实践也会是一种非常不同的话语。现代性最本质的地方,在于对于现代科技的发展,脱离技术前提去反思现代性,那么着力点就比较难。对于当下的风土保护,更应该考虑在一种最新的技术发展下,风土如何融入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同济大学的张松教授则以上海本地的情况回应了讲座。张老师提出,很容易找到一些例子来呼应夏老师的理论反思。比如上海近年很热闹的“建筑可阅读”就缺少批判性,无论师殖民建筑或其他什么建筑,一概说些美好故事。上海的保护制度似乎很完善了,但是对于像老城厢历史文化风貌区的风貌肌理,也可以说是成片的“没有建筑师的建筑”,采取彻底动迁居民、拆除老建筑的做法就有很大问题。目前进行的所谓肌理保护,对保护对象进行“甄别”,从挑出“值得保护”或“认为有价值”点进行保护,其他建筑全部拆除,是否违反了已有的历史风貌保护条例?当然,类似问题在别的城市也不少。所以要加强对城市生活遗产(living heritage)保护的认知教育,尽快健全和完善保护管理机制,现在国家针对城乡建成环境遗产还没有大法,刚开始开展立法的课题研究工作,而文物和非遗保护都是有国家法律的。
《建筑学报》执行主编黄居正老师提出,通过夏老师的讲座,帮助梳理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的现代建筑史,夏老师结合了各个不同时期的社会文化以及意识形态,用一种批判性的眼光重新审视现代建筑史。他总结了其中的一些关键词:形式主义和风格,建筑和营造,以及社会和空间,权利和遗产。夏老师在第一个部分里向大家展示了现代建筑史的写作,包括佩夫斯纳、吉迪恩等。对于他而言,相对熟悉的是吉迪恩的《空间、时间与建筑》,注意到其中的第六章,标题是“艺术、建筑、构造中的空间—时间”,如夏老师所言,吉迪恩运用沃尔夫林的概念——单一面向的时代精神,存有黑格尔主义的影子,即历史决定论倾向。但是,也可以注意到作者在工程技术方面的关注,譬如罗伯特·马亚尔(Robert Maillart)的桥梁,这一小节的标题为”构造与美学:板与面”。同时包含与立体主义绘画的比较。吉迪恩认为马亚尔的板面结构与现代绘画、甚至阿瓦尔·阿尔托设计的椅子之间具有一种可以类比的视觉表现,它们是同一时代的表达形式,亦拥有同一时代特有的一种精神构造。因此,吉迪恩除了这些形式方面的要素,以及历史主义的研究方法,还关注新的科学、材料和工艺。在关于现代史的写作中,王骏阳老师曾经提及柯林罗的方法,他使用不同于吉迪恩的一种新的方式来撰写建筑史,即关注一个个具体的案例,而不使用线性的叙事方式。如果抛弃掉吉迪恩,抛弃掉佩夫斯纳这类通过对于时代精神的把握来组织历史写作的方式,建筑学通史还要不要写?如果要写如何来写?此外,谈到特拉尼的相关内容,得益于埃森曼形式主义分析方法的介绍,国内的建筑学者可能对特拉尼的作品有了较多的了解。刚才讲座中关于特拉尼的内容里牵涉到意识形态,以及他所在的Gruppo 7、理性主义团体跟墨索里尼之间的纠缠关系。墨索里尼曾提出“疏散城市”的概念,其实是基于意大利传统乡土原型的居住主张。当时意大利的建筑师们因此关注乡土建筑,比如G. Pagano 和G. Daiel调查了甘迪诺(Gandino)附近的农宅,并于1936年出版了《意大利乡土建筑》一书(Architecttura rurale italiana),同年,两人在米兰三年展上策展的“地中海乡土住宅”,引起了理性主义团体建筑师对意大利乡土居住文化的广泛关注。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于意大利传统的颂扬,不仅包括了风土建筑,同时也包括了意大利的古典文化。如法西斯宫的立面是对当地农宅抽象的转化,而中庭的设计明显地参考了古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宅邸形式。那在现代主义建筑当中,这种无论是来自于风土还是古典语言的转化,今天如何去看?是不是要一概推翻?如果要重新去看的话,如何去认识现代主义建筑当中,对于不仅是风土也包括古典的一种再认识,如何看待现代建筑语言上已经发生过的转变?最后,夏老师提到的两个案例印象比较深刻,一个是意大利波隆尼亚,作为共产主义的左翼意识形态参与到城市的遗产保护当中,另外一个是英国的斯克鲁顿以及查尔斯王子等右翼人士表现的对于英国文化的保守态度,在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英国确实具有非常强大的保守主义传统。但好奇并想请教的是,左翼和右翼以何种操作方式来进行保护?是否左翼偏重于社会运动的方式,右翼体现为文化理念上的保守?讲座以风土保护为题,实际上不仅涉及到了“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同时也涉及到了古典建筑,我们今天讨论遗产保护的话,那么这两个部分能不能决然分开?或者可作为一个传统文化的整体,去再认识更为合适?
在黄老师抛出了几个重磅问题之后,致正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张斌老师以建筑师的视角对讲座做了回应。张老师提出,夏老师的讲座思想密度特别大,作为听者从头到尾听得很兴奋,对夏老师整体的思考路径也有很大的认同感。涉及到现代性、现代主义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前面几位老师也都谈到了,无需重复了。但是其中有一个话题挺有趣,就是作为现代性出现之后的、在技术分工下的单一身份面向的现代主义建筑师,倒确实是可以被批判的对象。而且如果把这样的身份移植到中国当下的职业建筑师群体当中,就又是一个更有讨论空间的话题。十多年以来,我一直在面对自己建筑师专业身份认同的矛盾性困境,可能我们这一代建筑师也很难走出困境,但这种困境会让人思考的是实践路径和思考路径是不是能够寻求某种合一?今天夏老师谈到的关于风土的思考,我不把它看成是一个面向怀旧的或者纯保护的话题,我更把它看作在这样的困境下,如何去理解建成环境,又能够面白未来的一种指向。我非常认同夏老师对于大写建筑学的批判,希望通过自己的一些思考去理解小写的建筑学,抛弃掉大写建筑学基于崇高性、永恒性、排他性、唯艺术性的执念,这些概念本来和现代性就是矛盾的,不是现代性该去趋向的方向。我更理解小写的建筑学——一种涂涂改改的建筑学,在整个东亚语境下可能更是一种面向建成环境的实际状况和文化传承的方式,而不再是主流现代主义话语下的光鲜亮丽的建筑学。谈到落实于职业操作当中确实挺难,也随时会变成一种风格化、美学化的标签,因为目前缺乏技术精英在权力格局下得以结合的路径。我这两年一直在做一些类似于田野调查的上海空间研究工作,有工人新村,近郊的农村。去年抢救性的调研了中心城区可能是最后一块自建房棚户区——定海桥地区,这种抢救性的记录和研究挺让我有满足感。这里留下了上海本土的城市意味上的风土建筑面貌,经历了上百年的改变,叠加着包括人口、经济、法律等等社会变迁,借用罗西的话这些可谓都市文物(Urban Artifacts)。这类大量性日常的风土建筑不在保护名录之中,是“无名的建物”,面临必然被拆迁的命运。如果从既留物又留人的这个理想价值角度而言,确实也很难,因为取消个人建造权之后长年的环境缺陷与资源欠帐,让大部分居民本身就盼望拆迁。但是这类地区的逐渐消失和抹去,对于上海这个市民社会来说是巨大的损失。建筑师究竟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或许可以尽量做一些记录性的工作,也希望这些工作对自己的实践有所帮助,能够帮助抹平自己专业身份认同的焦虑。夏老师的讲座,在这个层面上对我而言是最大的启发和激励,讲座的理论论述能够让自己更加直面和看清这些问题。借用葛兰西的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的论述,建筑师群体确实要更多的去完成“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路径,才能够对建筑学有更大的贡献。
随后,华中科技大学的何依教授以从事研究得到的亲身感悟做出了点评。何老师提出,夏老师出发点是风土,在规划界热议词“国土”背景下,感觉是个有点“冷门”的话题。在现代化各种“标准”一统天下的今天,风土是一个遥远的话题。对个人来说,风土似乎很远,多年的学术研究中从来没有用过“风土”这个关键词,直到张晓春老师约稿撰写沃菲尔德风土记,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在从事关于风土的工作。这也让自己联想起多年前和常老师同台,在广州讲“历史街区的‘熟人社会’”,常老师说,你这就是人类学呀!这么被界定的原因可能如下:首先,是工作方式,做研究是从实践开始的,整个过程都是以“量身定做”为工作方式,类似亚历山大的模式语言,在体验中探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工作方式,寻找自我,通过超越那些标准和规范,来实现学术价值。其次,是认识过程,可以着眼微小之处,涉及到一个具体可操作的案例,自己一直在研究东钱湖畔持续了十年的传统渔村,从宗族导向的社会空间,到自然导向的风土空间,最终发现了“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从湾,岙居,山头,埠等地名,找到不同的空间聚合方式与模式语言。像类似“湖心筑亭有桥可通式”,展现了夏老师的“活泼泼的生命力”,“惠山脚半边”,即夏老师谈到的乡下庶民方言,深长永久的魅力。所以,对建筑研究者来说,风土是陌生的:从地方性看是他者或外人,从历史性看是后人,所以需要从长期的调研中感受出来,也是一个不断发现过程。
在各位嘉宾点评之后,夏铸九教授对嘉宾提出问题择重给予了回应,回应长达四十分钟,概括而言,主要分为几个层次展开。首先夏老师对自己讲座的初衷做了重申,指出今天的报告是试着拉到理论层次上做一点思考,希望能够对中国大陆的实践教学启动一种重新的发问。对于现代建筑,对于现代建筑与规划,对于现代性,中国大陆毫无疑问需要经过批判性的吸收,而不是照单全收,必须思考批判的现代性建构。其次,夏老师对于讲座中的几位关键人物的历史贡献进行了自己的补充解释。他指出,讲座努力想说明的是,奥地利建筑师鲁道夫斯基的著作《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及展览在当年产生极其强大的冲击,它的作用与贡献就是在那一个特定的时空中得到标识的。坦白说,当时现代建筑与规划已经摇摇欲坠,鲁道夫斯基作为冲击性的起点,发挥出了关键作用。因此需以其为起点反思现代性。亚历山大的《建筑模式语言》的贡献则要这么看待,作为在建筑系里教设计的老师,亚氏具有很强的写作能力,可是他的努力不管成不成功,都还是其次,对我们中国大陆而言,面对今天的传统转化命题,他的研究是一个很好的参考点。更深的反思当然碰上了分工的问题,一定要跨过大写的architecture和building之分。假如不跨过这个区分,在杨先生一百二十周年之后,要再出发,其实没有能力。西方历史上,针对“共同的敌人”拉开了争辩,不分政治立场都是意图“清算”现代建筑与规划的不当,这个时候中国大陆是不是该想想这种争辩为什么不约而同发生?其实背后要“清算”的就是当年的自由主义。接下来,夏老师就信息技术与风土保护的关系进行了补充,他指出今天谈保护不能排除技术,当下期待的并非全在于营造技术,信息技术可能将有更大作为,这种技术力量比等待保护的营造技术本身更强大。关于如何让保护深入人心,牵涉到在实践中让流动空间得以草根化,让技术真正服务人民才是关键。随后夏老师对于田野调查的研究进行了肯定。他指出风土建筑背后对应的是“空间的方言”,多数现代建筑好像在讲听起来很像美文或英文的空间语言,实际上却在折腾使用者。打个比方,如果去宁波,当然就要用宁波地方听得懂的话来跟大家沟通,空间的方言也是一样。关于葛兰西讲的组织型知识分子,文化领导权的对抗本质上就是期待组织型的知识分子,而最好的建筑师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最后,夏老师提出在面对国土规划的大形势下,建筑师应当重视和研究风土建筑,考虑进行区域设计。中国有很独特的区域丰富性,当人们坐高铁或者从高速公路穿过省市县级行政区的时候,这种区域特殊性是可以明显感受到的。他坚信今天大陆已经有条件谈区域设计的概念,并提出这是专业者的责任。他警示道,要避免把中国大陆变得像在美国常见的无生气区域,避免将风土建筑抹去重写,造成没有特色的建成环境。夏老师谈到激昂处,言辞铿锵,机锋犀利恰乃真情流露,赤诚而热切地鼓励中国大陆的建筑专业者一起加油。
同济大学的伍江教授在夏教授的精彩回应之后追加了精妙点评。伍老师提出:夏老师的批判性是非常值得欣赏的,换个角度简单的理解一下,今天我们谈的主题就是试图在对现代性的反思当中,从西方中心的逻辑里面走出来,当下的中国更是需要这样。现代性和风土,基于的假设是文化发展的线路上存在着一条主线,在时间和空间上有中心有边缘。这是空间理解上的陷阱,实际上还存在时间理解上的误区,似乎现代性的发展是经过单线程进化的,受到达尔文进化论的直接影响,社会进化论把一条线解释成了所有的线。因此,不仅现代性本身值得反思,风土本身也值得反思。我的理想是将来世界上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可以享有不同的进步方式,都能纳入到一个平行的文化发展逻辑当中去,而不再是一个单线的发展逻辑当中去看待。此外,中国建筑界过去几十年机会太多了,真正理论上的思考,思想性的深度反思是明显不够的。试问改革开放以来,到底有多少建筑作品能够体现出我们自己的历史,文化,风土,生活习惯,价值取向?我们的中餐到现在还保留着,没有变成西餐,那为什么房子不能保住自身文化的特征?以上都是值得我们思考之处,期待以后有更多机会跟各位同行、跟夏老师同坐在一起切磋。
最后,中科学院院士常青教授以辩证的历史观,极富洞察力的深刻解析,完成了压轴点评。常老师提出,夏老师今天完成了充满激情的讲座,关联域宏大,但是又能够深度进入到遗产的话语体系里讨论,是非常难得也是极为困难的。应该说我们多数人是很难做到的,这是其修养和积累决定的,也是几十年历练得到的功夫。遗产话语体系可以引发非常开放交融的理论思辨与思想博弈,要回应诸多问题的挑战,而不是导致混乱、误解,失序,因此讲座的难度可想而知。今天的讲座已经不是知识的诠释或者解读了,完全是一种智识的的挑战和因应,夏老师可谓深得其道,这亦是他的功夫和绝招。大家一定注意到了,在讲座中,夏老师是把空间的塑形作为社会运作的外化表征来讨论的,这二者之间完全可以互涵,也可以互解。空间与社会之中所呈现的各种复杂和矛盾的观点,价值、权力等话语层出不穷,二元对立的思辨也完全超越了建筑学话语的局限。所以今天的讲座不是单纯讨论风土保护,而是以风土保护来讲社会,呈现其中的博弈与挑战,非常精彩,也很锐利,可谓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我十分钦佩。如此一比,我们作为后学者反显得老气横秋。今天得到的最深的体会是,应当向夏老师学习永葆学术青春的精神,这一点也超越了讲座本身。
最后,主持人同济大学的张晓春教授对跨时四个小时的讲座全程进行了总结,张老师指出,从一开始就非常欣赏本次讲座的题目——风土保护:反思现代性,非常具有理论张力,同时又具有极强的开放性,正如讲座和讨论的过程不仅有遗产保护这一主要脉络贯穿其中,同时又带入了关于社会与空间关系、关于建筑史写作等多个层次和面向的深度讨论,今天的讲座和讨论已经完全超出了大家的预期。张老师对到场的各位嘉宾、听众表示谢意,致谢本场讲座的主讲人夏铸九教授的倾情投入,并对讲座的策划人亦即笔者致谢,全体参与者在zoom云端截屏留念。
一场轰动性的讲座结束了。
掩屏深思,讲座振聋发聩之处甚多。对于地方的差异性,我们称其为风土(vernacular)。在现代理论话语之中,风土是边缘性的,关于风土的理论亦是缺位的,这是客观事实。然而其暗流却藏身于现代建筑的实践之内,出现了研究风土的星群(constellations),这种长期的影响引人警示,发人深思。风土意识加深的现象和现代性自身的问题相伴而生,使人心存疑虑,风土究竟是一种建筑类型吗?抑或是提醒人类重视过往真实的、具体的经验?风土本身是否折射了现代性?诸如这样的探讨,正如讲座所揭示的,绝对不是为了风土自身(per se)展开,而是在一种相对性的历史关系里以严谨辩证的方式得出认识。按照传统对黑格尔辩证法的三段论解释,辩证法开始于自我的同一性,而这种自我同一性只有通过它的对立面才能得到确证,提出某个命题/建议意味着它的对立面的存在。也就是说,一个命题,只有通过历史地转换为它的对立面,它的存在才能完成与实现。因此,第三项的出现显得顺理成章。因为它既是前两项的否定,也是对它们的体现。于是著名的三段论出现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在此公式中,第三项是对第二项的否定和对第一项的更高层次的回归。列斐伏尔曾在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提出三元论,尽管不符合逻辑的实际过程。他的辩证法的出发点不是一种自我肯定的思想,而是矛盾运动着的社会生产实践,涵括全球化、城市化、国家空间、差异与节奏理论、建筑学乃至于女性主义话题,与之相对的第二个环节是既抽象又具体的权力,是一种压缩与强制的统一。第三个环节则是包括诗性与欲望在内的超越形式,从而摆脱死亡的控制,注意在这里只有三元性和他者。按照这些历史叙述建构的探索,如果风土这块帷幕一旦拉开,正因为深刻关联着现代思辨的自反性本质,好戏必定接连不断。张拉的绳索,一端系于地域、一端系于全宇,具体的地方性与超越差异的抽象之间的对峙,现代性深陷又凸显此中,本身的内涵将变得越发复杂。
正如尤尔根·哈贝马斯所言,黑格尔不需要为黑格尔主义者负责。如被诟病以黑格尔式的时代精神(zeitgeist)超人图式组织现代建筑史的派夫斯纳(Nikolaus Pevsner)。在学术生涯的中后程,接续拉斯金、莫里斯的脚步,实录、保护风土建筑,43岁起主笔《英格兰建筑》(The Buildings of England,1951-1974,46卷),该丛书为英国第一部大型地方建筑档案实录与谱系追踪。在《英格兰建筑》中,提出风土建筑具有舒适性价值(amenity),这一概念被英国的规划制度吸收,在现代的规划管理中占据重要地位,作为“善性立法”指标的一部分,是政府部门最为关注的指标,《英格兰建筑》中的地方建筑名录则是英国地方官员制定保护类政策时不可或缺的参考文本。作为时代精神的代言人,派夫斯纳缘何会发生如此深刻的观念转变?可见千万不要低估黑格尔主义者自身的思想厚度,个体身上的观念并非一成不变,同样可能浸透了历史性。
同样,复杂性和矛盾性,是一个出现于后现代文本中的重要关键词,其实也是风土建筑给出的特征之一,对应于且涌现在建筑操作的过程里,如果从空间的方式来审视现代建筑与风土建筑之间的关系,显然其意味不证自明,但是风土建筑的内涵不仅于此。在多数人的印象中,风土建筑更多是一种经验化的范畴参照,紧密指向一群以前现代群居方式生活的人群,享有在现代生活中不可寻觅的亲密感,这些久远的前现代记忆和感召总是若有似无的重现在所谓的彰显现代性及其生活方式的建筑里,我们正在以速度为标志的现代社会里“缓慢的归乡”。人类已经以亲地的方式在地球上栖息了数十世纪,与此相比,高楼大厦的生活经验在生物纪元的记忆中将不过是短短一瞬。而即使在现代运动鼎盛时期,风土建筑依然在发挥出作为人类认知类型的作用力。考古学家在土耳其的乡村里发现了一种被忽视的居住原型,一种自给自足的一个农民住宅的恒常图式——位于土耳其托斯亚附近奥塔里卡村(Tosya,Ortalica)的伯来齐住宅(Ismailoglu Mehmet Börekci),却跟柯布西耶代表性的现代建筑作品萨伏伊别墅有着惊人的相似。萨伏伊别墅作为现代建筑革新物,建造于上个世纪20年代末,之所以被接受并成为新的现代范式,大概并非有多么摩登,而恰恰是因为它多么原始。凡此种种,这些现象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或许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说,传统意义上,建筑史常常是而且一直是针对于建筑的意识和可见的表达来整理资料的,而关于建筑的人类学则始于对建筑那些潜意识的(个体的、群体的、集体的)基础的考察,建筑人类学认为,这种从意识到潜意识的转变,标志着从具体的和有时间性的领域向共同的和不变的领域的迈进。换言之,在这样一个时代,在到处都是激烈的宗教和民族冲突的时候,这些研究成果或许就意味着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在过去的历史中、人造形式的外在表现的多元性和复杂性的下面,是可以建立起某些人类共同的因子的。
在新译出的《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写于1986年的法文版前言与中文读者第一次见面,值得注意。列斐伏尔在此中指出,一个让我们更加吃惊但在本书中很少加以分析的事例,就是包豪斯运动,还有柯布西耶。我们曾经把德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包豪斯人——格罗皮乌斯及其朋友们——视为革命者、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但当他们遭受迫害,被迫辗转到美国之后,他们以现代空间——即“发达的资本主义空间的习艺者”,甚至理论家的身份脱颖而出。他们通过自己的作品和教学,促使这种空间不断被构造与创造出来,降生到大地上。列斐伏尔感叹道,“唉,勒·柯布西耶是多么不幸和背运呀!”接着,他们中又有人发现了大片混杂的、蔓延的低矮棚户区,特别是工人阶级住宅区。他们忽略了生产方式这个概念,正是它既生产出它的空间又与之伴随始终。在现代性的光环之下,被所谓的现代性生产出来的空间继续具有不利的特征:同质化-碎片化-等级化。现代性空间的区域同质化出于各种原因:要素与原料的制造;管理、控制、监督和沟通的方法等。然而,现代性空间虽然具有同质性,这种同质性却并非出于设计或规划,没有“亲密感”,它是虚假的“整体”——其中都是相互孤立、隔绝的小单元。这种同质化空间本质上是悖谬性地被碎片化了的空间:最先是较大的地块,接着切割成一片一片,直至被消解成碎屑。它制造出贫民区、单位、密如蛛网的独栋住宅,还有那些与周围环境以及市中心都没有关系的虚假的聚居区。于是今天的建成环境就有了这样一种刻板的分区:住宅区、商业区、休闲区、边缘空白区,等等。这一现代的同质化空间施行着一种奇怪的逻辑,过去我们一直错误地认为这一逻辑与信息化相关:然而,事实是,这一同质化逻辑掩盖了真实的关系与冲突。不仅如此,空间的这一规律或者说图式,及其“同质化—碎片化—等级化”逻辑,获得了更加广泛的影响,并且具有了某种普适性,使得我们在知识和文化领域、在社会整体的运作中,均能看见这些极为相似的影响,并且误以为其合理和正当。
而那位夏尔-爱德华·让纳雷曾经急切地想要向过去的智慧学习,并持续了终生,1911年10月10日在那不勒斯的青年柯布西耶这样写道:“我们的进步为什么这样丑陋?血液纯洁的民族为什么总是急切地把我们最差的东西学走?我们真的热爱艺术?继续这种热爱是不是干巴巴的理论?难道人们不会再创造和谐?我们置身过去,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在大海的另一边我们看到昔日的现实……我都二十岁了,可我无法回答。”
接续柯布西耶的诘问,这些问题或许还可以继续问下去。我们真的热爱左翼作家吗?这种爱真的不是叶公好龙?又或许只是我们对于自身的误会?我们真的敢于拥抱现代性吗?还是根本对其血腥狰狞的一面无所准备,为了不被灼伤触痛而不愿意直面其争斗本质呢?那么避免邯郸学步岂不是一句空话?当现代性随着机器的轰鸣扫荡一切时,古老国度的恬静国民真的受得住吗?还是人们早就忘记了国族是在坚船利炮下被迫与现代性碰撞?这样的问题还可以不断问下去,在现代目光下,风土为何一开始受到左翼青睐,又会受到极右翼操控?风土还是风土,风土居间不言。风土又究竟是什么?对其或青睐或操控的择取和企图,是否映照的是人类自己呢?我们又已经理解了我们自己吗?譬如在魏玛和德骚,有着所有青年人革新的热情和魅力,早期的现代主义建筑实践值得再次关注、甚至同情和怀念,即便它终将被资本渗透,不再存有道德上的高贵性与纯洁感。因此,现代性当然不等于现代主义,观念场上的决斗本质是人类矛盾本性的折射。布鲁诺·拉图尔说,我们从未现代过。而今天对此言说却需加上当代的注解,那便是人类正在合理的、一步步的步入荒诞。如果我们学不懂西方的启蒙,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学懂辩证法,而如果我们学懂了辩证法,我们也将步入下一步的荒诞。这种吊诡及其身后人类共同的孤寂本质,就是现代。因此,加缪注脚的西西弗斯神话就此观之,亦可有新的解说,西西弗斯每一日均推巨石上山,并不是为了达到山顶的胜利,而是为了到山顶后纵手一推的时刻,他目睹巨石轰鸣着滚落坠入深渊,带走压抑、疲惫,碾踏汗水、劳绩,驱散完美、成就,世界在一声巨响之后归入寂静,走入自己预设的荒诞。在慢吞吞走下山坡的路上,西西弗斯略感松弛,或许哼起小调,因为世界的开端将在荒诞的曙光中,由他重新开启——这或许也意味着,人类拥有反省的力量,随时准备着重新思考一切。
是为记。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建筑遗产学刊):续“风土建筑的理论空间——记夏铸九教授同济特邀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