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注:皮格马利翁是古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的国王,因厌恶凡间女子的缺点而决心不娶。他将全部热情投入艺术,倾注心血雕刻一尊完美无瑕的少女雕像。雕像之美令他痴迷,他竟爱上了这件作品,视其为真人般呵护、倾诉爱意。然而雕像终究冰冷,令他痛苦。在爱神阿佛洛狄忒的庆典上,他虔诚祈祷,求赐一位如雕像般的新娘。女神感其至诚,显神迹:当皮格马利翁亲吻雕像时,象牙逐渐变暖变软,化为血肉之躯。少女伽拉忒亚睁开双眼,与创造者相爱成婚。这一艺术家对于美的极致追求、对于爱的信念力量,也衍生出心理学上指期望影响行为的“皮格马利翁效应”,是西方艺术中探讨理想、创造与爱的经典母题。
伽拉忒亚
让.斯塔罗宾斯基
“舞台呈现的是一间雕塑家的工作室。墙边可以看到大理石块、群像、雕像粗胚。舞台深处是另一尊被盖布遮掩的雕像,盖布的材质轻薄而有光泽,带着穗边和花饰。”( 卢梭《皮格马利翁》第 1224 至 1231 页。)于是,蒙面纱的雕像再次在卢梭的著作中出现:此乃皮格马利翁按自己的喜好所雕刻的伽拉忒亚的完美身形。这一次,雕像不再是象征恶的偶像:它是理想的美,化身于一块无生命的石头之中。皮格马利翁感叹道:“我在我的创造物中倾慕我自己。”他就像那喀索斯那样爱上了自己的面容,想要拥抱他在其作品中所倾慕的自己的映像。
他将自身一分为二,其灵魂的一个部分进入了这件无生命的事物之中;然而皮格马利翁不想与他的创造物分离。他不能忍受艺术作品不同于他自己、外在于他自己。他将爱倾注于他的创造物,可他却无法从中获得回馈之爱,于是,皮格马利翁深感自己注定得活在一种不可忍受的孤独之中:他不再真正地活着;他曾企图把灵魂赋予那迷人的雕像,而他现在却感到自己的整个灵魂变得贫瘠。“死亡的冰冷仍盘踞在这大理石上;我因生命之过剩而灭亡,而这生命于它而言却是匮乏……是的,两个存在者都欠缺事物的完满性。”皮格马利翁不仅希望雕像获得生命,他还想要这雕像爱上并承认他自己。因此,他想重获其在创作中耗费的力量;因为他是一个贪婪的艺术家,他无法在其创造物中忘掉自己,而他又没有勇气接受这种损耗,即一件完成的作品。他所期望的不是别的,正是其欲望的完美映像,然而这映像得由一面活生生的镜子反射形成。故而,作品不应只是冰冷的、被固化于自身存在当中的大理石物件。皮格马利翁祈求奇迹出现,以废黜作品之外在性并代之以不断扩张的自恋激情之内在性(当卢梭在其幻想中“随心所欲地创造”那些“人物”时,他也发出了这样的祈求),需要顺带指出的是,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一种“感伤”美学的神话形态,这种美学给艺术作品确定的目标乃是模仿欲望理想,但是它随即又寻求将作品转化为真实的幸福。作品不再具有独立的客观性;艺术家创造出来的作品是一种主观想象,它势必要回应创造者的主体性。艺术家将形式赋予灵魂,但他拒绝与这灵魂分离;诗人想要与其诗歌永结连理。然而,这种艺术的成功将会导致艺术的沉默。如果一切都应当在真实体验的愉悦中完成的话,那么生命将令艺术凋亡。有生命的伽拉忒亚将不再是一件作品,而是一个意识。快乐的皮格马利翁将放下他的工具;伽拉忒亚的爱已令他心满意足,他不会再去雕刻了。
歌德对卢梭的《皮格马利翁》的评论是多么意味深长啊:“关于这个话题,可以说的有很多:因为这部绝妙的作品同样在自然与艺术之间摇摆不定,它抱持着错误的雄心,即令艺术消融于自然之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位艺术家,他已经完美地完成了创作,而且,在他已将其理念投射到自身之外,在他根据艺术规律已将这一理念呈现出来并将一种更高的生命赋予它之后,他却并未从中获得满足。不,他还必须让它重新降落到自己的尘世生命之中:对于精神和行动所创造的最高贵的东西,他想要用最庸常的感官活动将之摧毁。”(《诗与真》,第180页)。歌德认为,作品最好停留于这种更高的生命之中,它与我们的“尘世生命”不再具有任何共同之处。就精神需求自身而言,艺术家应当愿意在其作品中失去自我。
一开始,皮格马利翁用面纱将雕像蒙住:我害怕的是,我对自己作品的倾慕会令我在工作中分心。我就用这面纱将其遮住。
然而对皮格马利翁来说,揭去面纱的那一刻只会引起更为剧烈的痛苦:他看到了他的完美作品,可他同时也看到,这件杰作仍了无生机。正是通过揭去雕像的面纱,皮格马利翁发现了最根本的匮乏:
但你还缺一个灵魂:你的形象少不了它。
在神迹的作用下,伽拉忒亚获得了生命:雕像具有了感觉,就像孔狄亚克所设想过的另一尊雕像。不过,伽拉忒亚的存在并非开始于对外部世界的知觉;她没有变成“玫瑰的香气”。她的第一个感知行为是触碰自己,并即刻成为“自我意识”。她说出了“我”。接下来,外部世界才开始向这初生的意识显现。“伽拉忒亚走了几步,碰到一块大理石:这不是我了。”最后,她遇到了皮格马利翁,用一只手触碰了他,然后慨叹道:“啊!还是我。”同一自我的两个部分终于重逢。之前横亘在艺术家及其创造物之间的分裂被废黜了。创造活动之所以发生,只是为了回归到一个充满爱意的统一自我之中。
无论《寓言残篇》与《皮格马利翁》的写作意图多么不同,这两篇文本仍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两尊雕像在一开始都是被遮盖的。揭去面纱的那一瞬间才使我们能够直面隐匿之物:两尊雕像变得可见了,它们激起一种“神圣的”慑服力——恐惧抑或爱慕。然而,不管揭去面纱的行为有多么重要,它只是一个环节而已;它提供给我们的仍不过是一个不完整的真理。只有当活生生的人出现在雕像的底座上时,悲苦的期待才终获满足。在这两则寓言中,神秘的干预力量、魔法的或神圣的行为支配着从无生命向有生命的过渡。奇迹就在于意识取代了客体。
选自《透明与障碍:论让–雅克·卢梭》(让·斯塔罗宾斯基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汪炜译 ,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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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建筑遗产学刊):皮格马利翁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