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持续的对于城乡问题的讨论中,城和乡在今天的中国究竟构成何种关系,既是其中的核心问题,又往往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甚至不需要讨论的前提。 本文对城和乡关系理解的特别之处在于:在与资本斗争的过程中,中国的城市,尤其是上海这样的地方,已经节节败退,再无可以抵挡的资源和能量,而乡村的状况并非如此。一方面,在整个高度城市化的过程中,乡村被迅速吸纳进来,更少地分享了其中的好处,更多地分得了其中的恶果,并无例外。但另一方面,在乡村,因其地域的广博,历史的深厚,这场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以至于,在城市里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放到乡村,就会凸显出它的愚昧和诡异,显现出它的非正当。 晏阳初在《农村运动的使命及其实现的方法与步骤》的一开头就说:“凡是一种运动,自身要有远大悠久普遍根本的意义,然后这种运动,才有继长增高进展扩大日新不已的动力。”据此来看,今天重新讨论中国城乡问题的动力,和资本肆意运动的动力的根本不同,便在于对于远大悠久普遍根本意义的追求。而乡村的价值,城市的意义,也应该在这一追求中被重新定位。 E州杂感(节选) 文/ 王晓明 从Y寨返程、小巴士吃力地爬上Q山时,兴致勃勃、正向我强调“我们这里空气好,能见度有15公里”的管理员先生,忽然沉默了。我立刻明白了原因,那被他指作视线清晰度例证的山谷对面的山头上,正坐着L市近几年名声大噪的S项目。这项目的精髓,简单说,就是在一片方圆数十里、包含着次原始林、夏季异常凉爽的山区的中心地带,摊大饼式地圈地造公寓,卖给远近城市里被酷暑折腾苦了的中产人士。这项目的老板,原是当地的官员,从基层机关的会计做起,最后官至财政分局的局长,其在政商两道的人脉之粗大,可想而知。这样公然破坏生态环境的房产项目,何以能如此神速地推进,就更可想而知。短短六年间,已经建成了可容数万人(规划是十万人)的住宅,其中许多已经卖出,这几年,一到夏天,各式挂着州外车牌的轿车,挤满了附近的大小道路。于是,我们从山谷这一边的Q山上,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一片墨绿色林海的中心地带,仿佛被巨刀挖割过一般,东一条西一条地横着大块楼宇和建筑工地,在阳光下反射出惨白的光芒。 来E州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个S项目,说来好笑,是其官网的不打自招,引起了我的注意:“个别记者散布毁林造房的不实信息,给景区声誉造成恶劣影响……(大意)” 在M镇,当地人告诉我:“他们只管造房子、卖房子,别的都不管!……”很多兴冲冲买了房子来避暑的房主,叫苦不迭:生活设施不配套,今年甚至连洗澡水都不够用!尽管如此,S项目依然肆无忌惮地继续膨胀,通往M镇的国道两旁的屋墙上,密集地刷着它的房产广告,楼盘的名字一个比一个显赫:“依云国际”、“皇家一号”…… 州内外的各式饭桌上,这样的对话也继续蔓延:“你可以去S那里买房子,那里凉快,空气好,就在森林边上,春天满山杜鹃花!……”“这么好的地方?15万元一套,不贵呀,我去看看!……” 在E州,类似S项目这样的事情,虽不见得都这么嚣张,一定还有不少。但我理解管理员的沉默,那大片的公寓楼不比别处,它们就在Y寨对面的山上,这对他坚持的“先保护、后开发”的原则,实在是太大的讽刺了!从Q山顶往下走了好一阵,他还是耿耿于怀:“那个山上是不能承受十万人住的!光是生活垃圾,你往哪里放?……” 荒谬显而易见。但是,这样的混合着短视、贪婪和无知的“开发”运动,不正是今日中国最浩大的事情么?浊浪滔天,E州自不可能是例外的净土,惟其地处偏僻,卷入得迟,那些生机尚存的风物人情,与那些急切愚昧的“开发”力量,冲突就格外触目。 在E州境内的大小城市,举目皆是高楼、百货公司、专卖店、汽车废气、嘈杂刺耳的流行歌曲…… 与我在上海和其他地方见到的城市景观,从物质外形到精神内涵,都大同小异,一起放肆地凸显主事者的志趣的雷同。凡我经过的E州的镇子,乃至国道和省道路边的规模稍大的村子,也都差不多是一副模样:二层或三层的水泥楼房,沿着公路两边一字排开,几乎一样的楼层高低,一样的屋宇样式,一样的薄得令人担心的侧墙,一样的鲜艳花哨、铺满店招和广告的街面,当然,还有一样的建筑材料与垃圾的胡乱堆放,一样的积满灰尘的空关的门窗……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城镇化”,要在中西部的广大区域里全面铺开,我这样的外行人,就不免有一连串疑问了:“城镇”究竟是什么意思?密集地造一堆水泥房子,就是城镇了?即便用城镇户口和商品房,将乡民聚集到了城镇,即便这聚集本身,就能生出若干商机和饭碗:房屋装修、餐饮菜场、日用品零售…… 那作为这一切的前提的大多数乡民的生计,那能让他们从中得钱来买房、装修、维持城镇生活的工作岗位,又在哪里呢?总不会是继续种稻养猪吧?镇上也没地方养猪啊!如果还得去沿海和大城市打工,这一排排横列着水泥楼房的城镇,岂不要变得只有春节时才有人气、平日里鬼城一般?如果多数时候,这些城镇其实和乡村差不多,也是只有少儿、老人和残病人口,各种城市应有的公共设施:学校、医院、银行、邮局、电影院、公交线路…… 又如何能够开办起来?这十年,在上海近郊的崇明岛,我就目睹了银行、医院、电影院、消防队、加油站…… 是如何依据“市场经济”的逻辑,从萧条的镇区迅速消失的。如果工作难找,又缺乏这些设施,农民为啥要搬去城镇住? 不知道那些有责任回答的人,是不是真想过这些问题。也许他们顾不上,因为正忙着别的事。E州首府的两座四星级酒店的大堂里,都醒目地挂着“党政机关公务指定旅馆”的牌子,听我说到其中的一座酒店时,出租车司机内行地说:“知道,是这里最好的酒店!”从L市的通衢大道,沿一条横街右转,步行几百米,就是一架大牌楼,上书“XX宾馆”,穿过牌楼,我吃一惊,巨大的院子里停满轿车,一座正面宽阔得比市政府还像市政府的五层大楼,气势轩昂地横卧院中。不用说,大厅里也是金碧辉煌,也是挂着“党政机关指定……”的牌子,豪华的电动麻将桌,更直接就摆在客房里。 不过,那些绛色丝绒面的欧式沙发和靠椅上,多半蒙着一层灰,服务员走来走去,视若无睹。知情者悄悄说:“这些都是临时招来的,春节那一段时间,一个客人都没有,老板把所有员工都遣散了……”走出宾馆的时候,同行者乐了:“哈,没想到,‘X八条’这么有效,一直影响到这里!”有人就摇头,指着灯火通明的大楼反问道:“可现在呢?” 从某个角度看,E州就像一个战场,中国式资本主义的野蛮“发展”,固然是步步进逼,那背靠自然和历史的乡土世界,也还在节节抵抗。在上海那样的地方,胜负已定,资本逻辑、都市扩张和官僚体制的三角同盟,充分显示了消灭乡村、重构天地的能力,剩下的只是剔异补漏、收拾边角了。但E州的情形似乎不同:一方面,东南沿海的“发展”尚未走到尽头,资本增值的盛宴还在上菜,吃得肚子滚圆的老饕们,能够分出来长途扩张的精力也就有限;另一方面,惟其已经开始长途扩张,版图越画越大,那些在小范围里还说得过去的“发展”规划,势必随着尺寸的成倍放大,愈益暴露出明显的悖谬和不可行。你在黄浦江边密植高楼也就算了,那只是细细一条河,最多就是板结了黄浦江流域的土地,虽然很可惜,那是数千年养成的鱼米之乡啊,毕竟地方不大。可现在,要在清江两岸、乃至E州内外的所有大小“清江”岸边,更乃至这些“清江”周围一切可用的山岭上——想想S项目吧,都圈地密植高楼、“发展”“城市经济”,那就太荒唐了!而且,这怎么可能呢? 都市化也罢,工业化也罢,再说大一点,现代化,它们都有自己的优长,也可说是体现了人类生活的某些方面的改善。但是,一,“都市化”和“今天这样的都市”,不是一回事,后者只是前者的一种——现在看来相当恶劣的——形式,它绝不能代表那些以后应该创造出来的较好的形式,“工业化”和“现代化”等等,也是如此;二,如果以为人人都应该住进今天这样的都市,人类的生计——包括农业,都应该用今天这样的工业化方式来做,人的改善生活的标准,就是今天这样的现代化了,那就恕我直言,是太不动脑子了。 无论中国,还是世界,全面的工业化、都市化、现代化,都还只是想象,并未成为现实。少数“发达”地区确实做到了这些,但却是以其他更多的地方没有做到为前提的。如果所有的国家都要做到这些,这是否应该,又是否可能,都是极大的问号。看看最近一个世纪无数学者、知识分子和政经人士的讨论,再看看当今世界从社会到自然系统的各种恶化、危机和灭绝,回答显然是否定的。 也就是说,E州不应该变成另一个初级版的上海,要是真被搞成了那样,无论对E州和上海,都是灾难。 不过,理性上知道不该做,实际上却大张旗鼓地做,这样的怪事,过去就不少,现在更多了。即如E州地面上,尽管前景可疑,大大小小的S项目还是蜂拥而起,城建工地还是四处蔓延。作为这事情的另一面的,是乡间小农的生计日渐艰难。住在C寨山脚下、抽竹竿烟的老汉,如此描述他的收支大概:水稻一年两熟,再种一点烤烟,刨去各种非己力的成本,一年得不到两千元,远不够老夫妇两人和第三代的吃用,“主要是靠养猪,一年养两头,一头可卖两千块,这就够了。”现在又有了合作医疗保险,一个人一年交60元,小病自理,生大病的话,可以报销差不多七成的医疗费。但老汉依然很担心:“我以后养不动猪了,那就麻烦啰!” 显然,如果老汉这样的务农生活继续这么拮据下去,那在上海及多数沿海地区已经结束的一边倒的战况,迟早要在E州重演。看看L市和M镇,你甚至可以说,这样的重演已经开始了。 怎么办?人类尽管常常愚蠢得出乎意料,却不是坐以待毙的物种,只要看清楚一样事情是不可接受的,就一定想得出办法去克服它。就拿E州来说,凭什么那位老汉的务农生活就该如此拮据?为什么他不能靠出售稻米烤烟就过上富足的生活?如果大多数乡人的务农所得都达到社会的中等收入水平,他们有什么必要背井离乡、去城市吃不干净的食物、呼吸滞浊的空气?千千万万乡民挺直了腰杆,E州又何愁挡不住资本主义的野蛮“开发”? E州东北边境的深山里,有一座以水井闻名的D村,村中现存的李家大院,中西合璧,气势之宽宏,结构之讲究,规模之巨大,足令每一个初访者惊讶:“山里怎会有这么考究的大宅子?”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惊怪的,E州内外的广阔大地上,无数今人以为是穷乡僻壤的地方,正有多少高屋巨堂的局部和旧墟,依然形神俱在、可供踏访?它们并非只是砖石梁栋之物,分明代表着各自所属的安坐于山野的生活世界!是啊,即如这李家大院的历代主人,多有离家远游、出洋留学的经历,但只要家乡不被搞得无法安身,他们在出门追逐异域新潮的同时,也总会带着新气息返身回乡,以新培旧,壮大乡村,很少会如今日千千万万的被迫离乡者那样,卡在城乡之间,身心两面都进退无着。当然了,在过去的时代,能如此在城乡之间自主往返的,多半是乡村的地主和读书人。但这同时不也说明,只要有文化、不受惑,能摆脱C寨老汉式的贫困状况,中国农民完全有能力打破今天这样的阶层隔离,重建城乡的平等互通? 不用说,事情的关键之一,是农产品的价格太低。今天这样的极度贬抑农产品的全球价格系统,是现代的一大病态现象。两百年来,发明了许多东西来为它辩护:各种庸俗的线性“进化”、“革命”和“发展”理论、“恩格尔系数”、“经济=不断增长”的糊涂观念,还有美国式大农场——它其实是一种工业——所推动的畸形的农作物供求关系。但是,无论叫得多响,搞昏了多少人的脑子,它们却不能掩盖一个基本事实:正是在这套价格系统的统辖之下,作为人类第一生存必需品的稻麦薯黍的供给,差不多被逼至除了大规模种植、越来越转基因之外,就别无选择的绝地。真正安全、有营养、又好吃的农作物,竟然快要成了富裕和权势阶级的专享品!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农产品的价格之所以被压得这么低,主要是因为定价权不在民众手中,更不在农民手中。民以食为天,可那些掌握定价权的人,出于各自不同的原因:赚钱、强国、革命、追求世界霸权,甚至就是因为愚昧,硬把这个“天”搞得比袜子还便宜!正是靠着把农业和农产品死死地踩在脚下,那些今天看来是越来越弊大于利的“现代”工程:大工业、城市化、军火工业、虚拟经济、知识经济…… 才得以疯狂扩张,将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搞得岌岌可危、人类的未来一片昏暗。 因此,大幅度提升农产品的价格,其实只是回归常理,将被颠倒的世界颠倒回来:既然在今天,所有人造物中,人第一需要的仍然是粮食,它就理当位居于商品价格的第一序列。这也是重新理顺人类社会的内部关系:那些默默维持着人与社会的基本生存条件的艰辛的劳动者,理当在社会公认的价值等级表上,也在社会财富的分配体系中,获得高度的尊重,尸位素餐、却高官厚禄,造出许多新花样——想想那些投机性的“金融创新”吧——伤害经济和社会,却理直气壮掠走惊人的财富:类似这样的荒唐事,绝不应该继续存在。 不用说,这也是重新认识土地和其他自然物的意义,弄明白人与自然的真实关系。比如农地,它不应该仅仅因为变成了“非农地”才得到珍爱,农地本身就是尊贵的,是因为有了它,我们才能继续做人,不用进森林与野猪争食,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呢?同样,空气、水、植物和动物,它们都比人类来得早,无论人类如何灭绝它们,多数也会比人类活得长,它们无求于我们,我们却一天也离不开它们,自人类诞生以来,一直是我们单方面地受惠于它们,但同时,我们却变本加厉,如儿孙忤逆慈母那样,一天比一天更贪婪地伤害它们。置身E州的绿天绿地,想起年轻时为之激动的莎士比亚的名言:“人是万物的灵长”,虽知道那有特定的涵义,却还是觉得是一种愚昧。在今天,这样的愚昧正构成我们生活的基本成分之一:绝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事情越说越大,要想都颠倒回来,可能吗?单是提升农产品价格这一项,难度就极大。我从E州回来,伸着脖子对人讲述这个想法,那人立马回我一句:“农产品大涨,城市里的穷人怎么活?”对,如此根本和全局的变革,困难是一定的。但我还是要说,最难的不是怎么做,而是看清楚应该怎么做,只要能看清楚,大家努力,其实是没有做不到的事的。远的不说,光是近代以来,中国的奋斗者就做成了多少看上去绝难做成的大事!从孙中山到陶行知,他们之所以屡屡反过来提倡“知难行易”,根本的道理,也就在这里吧。 E州当然不只是E州,它同时是中国,是世界,或者说,是启发人理解中国和世界的一个清明的角度。惟其如此,我就特别感激E州,感激所有让我有这一次E州之行的朋友。这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能让人看到大局,明白事理。 2013年11月 上海 欲阅读完整版,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