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活在一座巨大的穹顶殿堂之下,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柏林新博物馆开放的每一分钟,这里总是挤满了人。她在生前与死后都享有无上的名誉,一直到今天;可她又是神秘的,许多人,包括历史与考古学家,都尝试去了解她,却好像总是雾里看花,到头来还只是纠结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自以为懂她,找了许多中东的保安来陪伴,可对中东人来说,她是“卡费勒”,是不合时宜的偶像;对她来说,自被发现以来她便一直活在白人的世界里,何况她也已不再是原来的她。
她来自埃及,这没错,百年前的漂洋过海,让她来到了这异国他乡,居住在这新古典主义的殿堂中,可她原本生活在哪里?一个布满尘灰的雕塑作坊,她是匠人制作的模板,来创造神庙里的雕塑。那时不会有人像今天这样去欣赏她,除了匠人大概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到她。她不是一件艺术品!至少在那时不是,但她是模板,是创造一切的源泉,她的美向四面八方以无数种方式延展开,那是在遥远的古代。现在,她自黄土间起身,来到了博物馆,终日受人供奉与膜拜,她失去了所有原本的意义,她不再是制造沟通神灵的模板,但这个新的环境却以另一种方式成就了她,她——这件原本默默无名的器物,成为了埃及艺术的范本,几乎被载入了每一部艺术史,她的样貌被复制到衣服上、袋子上、贴纸上……她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她的旅行,纵使已然不是原来的方式。可能历史有时就是这样,我们铭记的有时往往并不是最为出色的那一批人,在他们为历史所击溃时,他们身后的人便显现了。她成为了她,她成就了她,不仅是埃及的见证,更是世界的瑰宝。
可是,模板这么多,古埃及留下来的文物浩如烟海,为什么被膜拜的是她,而不是别人?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但是,只有她才值得被膜拜,只有她才能成为埃及艺术的范例,我的意思是,关于美我们有无数种阐释,关于欣赏我们也有无数种方法。有的艺术品,我们需要去了解它的历史背景与文化价值,才能够把握到它的美;但唯独有一种不需要,因为它们的美超越了时空,她便是这样。虽然她的功用与外在价值不断变化,但她的内在却是永恒的。任何人,儿童或老者,无论是否对埃及艺术有所了解,站在她面前,都会为她所震慑。到底为什么所震慑?我们可以归结出无数种答案,但这无数种答案都指向同一个答案、无数种关于美的阐释最终也归为同一种阐释:她能够带给我们无限的喜悦,爱与欲望在开始注视她的那一刻诞生了。
现在,我注视着她,记得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在侧面,她高高地仰着头,睥睨世人。人们成群结队的围到她的跟前,冲她指指点点。
而我总不忍心去看她的正面,她的左眼是缺失的,可能上苍嫉妒所有完美的事物,所以总是要想方设法的增添一些不完美。但这也并不妨碍美的实现,美是容许瑕疵的,美也必须留有瑕疵,如果那只眼睛依然存在,她会让今天在她面前的我们羞惭到睁不开眼。我不禁去怀想千年前的匠人们是如何去面对她的,她确实是美的,但是他们却将她仅仅当作一件工作用品,她那时的功用是纯净的,就像她现在的功用是纯净的一样,有时候我还会庆幸她失去了她原本的价值,让我们可以单纯地从欣赏的视角来面对她。
我最爱的角度,是在她的斜后方。从那里我能看到她的侧影,正面的样貌则被投射到玻璃上,我认为这是最正确的视角。世人只能望见她的背影,她的正面太过高尚,已然遁入宇宙,升华为永恒,我们隔着玻璃欣赏着她,不过也是欣赏着她的影子罢了。这样的她太难以接近,我们需要一个传递的介质。于是我就在这里,看着玻璃上的她,这是二维的她,但又不像那些印刷品一样是完全二维的,大概是虚妄与现实、现在与永恒的交接点,这是通向理解现在的或过去的她的大门,而我几乎要接近了。这时候,眼眶湿润,一阵眩晕感也涌了上来。
我喜欢她面部的曲线,不,不全是面部。从头顶修长的王冠开始,到高挑的眉毛、月牙状的眼睛、可被感知的颧骨、轻薄的嘴唇、还有那同样修长的鹅颈,这不是一种标准意义上的美,却正是真正的美所在,这是眼睛所能触碰到的。在她的旁边有一个服务于盲人的复制品,我尝试去触摸它,按照刚刚提到的思路,这是手触碰到的,温柔,就像山丘间流动的溪水。更多的感觉却无法描述,只是一种朦胧的想法,一种久违的温暖,和一种甜蜜的满足,她的美可以不止通过视觉来传达。
我总是忍不住去看她,毕竟视觉是最直观的方式,而且,她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我呢,总是出去了不久就又进来,在我要离开新博物馆的时候,又来到这座殿堂看她。在这里我是贪婪的,总是忍不住多看一眼,想把她的样子整个复刻到自己的脑海里,就这样,看,再看,不知道多少遍的看。她是永恒的,可她于世人又不过是幻影,理智告诉我要离开这里,就像《古都》里说“幻影是不能随意践踏的,践踏了就只能自食其果”。于是我离开,她依旧在那里,点燃了她面前一个个人的渴望,又亲手将这把火浇灭。
她是谁,Nafertiti、那芙蒂蒂、美人姗姗而来。或者她到底是谁也不重要,她可以是那芙蒂蒂,也可以是阿芙罗狄忒,如果愿意也可以是洛神,但重要的是,她是爱、是欲望、是永恒。
王新宇,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2019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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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美术遗产):遗产视野丨那芙蒂蒂:关于爱、欲望以及美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