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划问道

重磅|一个"少数派"眼中的城市化和乡村建设的若干问题(上)



上周,我院邀请了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贺雪峰教授来院作主旨演讲,主题为《城市化与乡村建设的若干问题》。

贺雪峰教授长期从事农村调查,自1996年以来,先后在全国20余省市的农村蹲点调研。2002年至今一直主持湖北六村乡村建设实验,累计驻村调查时间超过1000天。其带领的学术团队长期致力于农村研究,在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被称为“华中乡土派”。

“给农民更多的土地权利,可能损害农民的利益”、“中国的城市基础设施良好的基础就是土地制度带来的土地财政”、“中国城市化太激进可能会翻车”等言论,在业内引发了强烈的反响,也因此被称为拥护土地制度的“少数派”。

规划君根据录音整理出了贺教授的主要观点,分期推出,以飨读者。



城市化和乡村治理的若干问题


随着《城乡规划法》的出台, 规划的重心从“城市”向“城乡”转变,规划突然跟我们搞农村研究的有了关系。

对规划,我纯属外行,但对农村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十几年来,我所在的华东科技大学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老师和博士们,一直坚持驻村调研,每年大概四千人驻村,平均每天十人驻村,对于农村的最新变化和最基本的情况,我们有所了解。我们调研选择的是人口比较密集的、比较普通的地方,除了边疆之外,全国基本都跑过。江苏也跑过很多地方,国庆期间还去射阳调研了十天,了解他们农业现代化的情况。

很显然,中国处于快速城市化进程中,从2000年到现在,这十多年时间里,中国人口的1/4已经进城了,这是个巨大的事件。是什么原因带来中国这20年的快速发展呢?我们需要了解两个问题。

第一个,中国城市化和现代化,是在什么语境下发生的。这个过程中,中国的制度,特别是土地制度,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眼下,全世界有两种城市化类型,第一种是又快又好的欧美日型。主要表现为,城市化率高,基础设施好,城市人口生活质量高,绝大多数进城的人都有稳定的就业和较高的收入,生活体面而有尊严,国家能为城市弱势群体提供比较高的社会保障,基本没有因为贫困引起的大规模的贫民窟。另一种是亚非拉型。不管是城市化率达到80-90%的拉美,还是10-30%的非洲和印度,城市化质量都不高。主要表现为,基础设施不好,进城人口大多数没有正规就业,就业不稳定、收入不高,生活不体面,社会保障水平较差,四处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贫民窟,黄赌毒泛滥,社会、经济极不稳定。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城市化肯定要学欧美日,而不是亚非拉。我们要通过政策调整和制度设计,让中国的城市化又快又好,就算不快,质量也要好。不好肯定是不要的,不好的话宁愿慢一点。

为什么亚非拉和欧美日的城市化质量出现这么大的差异?其实,欧美日并非今日才成为发达国家,是经过了长期的积淀。一百多年前,它们就处在世界体系的塔尖。而亚非拉这些发展中国家,人均GDP比较低,在国际分工中,一直处于低附加值的加工制造业的末端,效益差,得不到更多的利益,无法支持更好的城市化。

问题是,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凭什么向欧美日学习呢?快很容易做到,好就很难了,全世界都没有先例。因为,这与制度、政策无关,只与经济发展阶段和水平有关。某种意义上,这种阶段与水平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可能还有20年、30年,才能走出中等收入陷阱,变成发达国家。何况,走不走得出,也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从20世纪以来,构建起来的世界体系,欧美日就一直处于塔尖位置。有人说,日本在二战之后重建,才从发展中国家走向发达国家。其实,这是很大的误解,二战只是炸毁了它的物质性成果,但技术、教育、管理等,人家在19世纪末就完成了,而且到达了相当高的高度。所以说,日本不是二战之后发展起来的,而是重建。

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十三五”期间我们要走出中等收入陷阱,达到高收入。然而,回顾百年历史,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真正从低收入国家变成中等收入国家的,极少。全球加起来不超过10个。真正从发展中国家成长为发达国家的,只有亚洲四小龙——台湾、香港、韩国、新加坡,总共加起来八千万人。亚洲四小龙缘何能够发展起来?是因为在冷战背景下,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体系无条件支持冷战最前沿的国家,最终成功从发展中地区和国家变成发达地区和国家。

中国14亿人口,是四小龙的20倍,从塔底到塔尖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如果14亿人到了塔尖,塔底变小,金字塔结构就会倒掉, 世界体系规则要重建,原有的规则将不再起作用。所以,美国说推动TPP,就是不让中国人主导世界游戏的规则。所以说,我们能不能走出中等收入陷阱,真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今年5月份,财政部部长楼继伟称,中国走出陷阱的可能性只有50%,并不是100%。当中国发展到一定阶段,大家有了很强的心理预期,觉得收入支出会增加。然而,随着经济增速的下降,有些群体的收益会下降更快,与预期发生冲撞,就会产生个人利益受损的感觉,群体会根据收入状况、受损状况,结成一个个集群、阶层,甚至阶级,中等收入阶层长期不上去,可供分配利益又比较少,内部矛盾极其尖锐,社会结构弹性就没了,最终导致社会失序、政治不稳定。放眼全球,中等收入一旦陷阱去,就会出现社会不稳定、政治斗争极其激烈、军人专政、左右政权交替等现象,拉美如此,泰国也是。

通观100多年世界史,体系从19世纪就没改变过,塔底是塔底,塔尖依旧是塔尖。然而,中国跟其他发展中国家不一样的是,我们14亿人口,在过去的20多年里,始终保持着两位数的增长速度,这个事情不可思议。有没有人想过,这个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们的土地制度。现在中央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概念,我们要走出中等收入陷阱,要保持新常态不变成新新常态。既然没有人口红利了,我们就改革红利,对制度和政策进行改革。

去年年底,北京开展了一个对话会,吴冠中、茅于轼、张曙光等人都就土地制度发表了各自看法。沈宏和吴冠中说,中国土地制度很奇怪,我们土地制度是公用的,全世界都是私有的,那恐怕有问题,最后一定要跟世界接轨,学习世界共同规则,让土地制度变得流动,让市场配置资源。通过市场配置资源,让土地发挥更大的效益,经济增长速度还会加快。但在我看来,过去20年里,14亿人口保持两位数增长的世界奇迹,中国成了世界工厂,这时如果学习他人,通过土地制度改革进行私有化,最终发展速度更快,但更快了会翻车。从逻辑上说,也许正是因为土地制度的不一样,我们才支撑了过去这么多年的快速增长,也支撑了我们未来走出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并保证了我们的城市化的不一样。

这里有三个很重要的因素:土地制度、城乡二元结构、小农经济结构。

中国城市化率不管高不高,很重要的是,质量不错。可以从三个方面衡量。第一,中国城市基础设施相当不错,没有大面积贫民窟。第二,城市里的人,包括进城没有安居的农民工,都充满着向上的精神。

第一,基础设施。有人说中国的城市像欧洲,为什么呢,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土地制度的安排。与全世界不同,中国的土地制度是经历了两场革命才确立下来的。第一场是资产阶级性质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孙中山要求“平均地权”,消灭贵族、地主这样的土地集团。很糟糕的是,拉美、印度、南亚国家,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平均地权。土地占有不平等,相当一个阶层的人占有大量土地,不用劳动,通过土地租金就分享了社会经济发展的胜利成果。

社会到了一个特定的发展阶段,就会形成特定的经济剩余,包括三要素,资本、劳动和土地。今天的资本是全球化的,一定要获得平均利润,如果在一个国家投资的收益回报低,它就会跑到其他国家。在这个意义上,资本是流动的。第二个是工资,最多的社会群体就是拿工资的。第三是土地所有者,拿地租。如果经济剩余是固定的话,资本分走一块,地主再拿走一块,剩余的供给国家公务员、事业单位、管理层、工人、农民再来分,可供分配的就比较少了,人与人之间就会变得紧张,因为资源不够。在中国不存在这个情况,因为我们已经消灭了地主这个群体,所以分享这个利益的就只有资本和工资两部分。工作人群分享的空间和资源相对多,关系也会相对缓和。所以说,是否完成了土地平均地权,对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非常重要。没有完成的,肯定竞争不过中国。

第二场土地革命,源于上世纪50年代,土地收归公有,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土地成为生产资料而不是财产,不允许买卖,你生产就分给你,不生产就收回来。最终土地有两个形式,一个国有,一个集体所有。农地主要是集体所有。这让土地成为城市获得发展基础设施最重要的资金来源。

随着经济发展,城市扩张已经是两个城市化,一个是人口的城市化,另一个是土地的城市化,比如南京扩张,平面推进,城郊土地就要征收,变成建设用地。大家知道,建设用地很贵,为什么?因为经济发展城市扩张需要更多土地。原来的农地不值钱,用来种庄稼,一年租金1000元,就算2000元,按照10%利率,最多5万就够了。而一旦变成建设用地就值钱了,那究竟是建设用地值钱还是特殊位置值钱呢?比如戈壁滩、我老家的农村土地,叫什么名字无所谓,因为大家不需要,而城市有聚集和规模效应起作用,所以一定是经济发展、城市扩张,所带来城郊土地的增值收益。

换句话说,经济发展、城市扩张,附着在城市郊区土地上大量的利益,把农地转为建设用地产生增值收益,按照我们的制度,给农民按照土地的原有价值给予补偿,主要是做农地的价格,30倍补偿,最多10万。但是变成城市开发用地后,可能值300万,那么300万减去10万,就算30万,还剩了270万,这个大头就会用于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可以说,基础设施建设就因为有了经济发展、城市扩张带来的城郊土地的增值收益的增加,然后收益涨价归公,归到地方政府手里,以便建设良好的基础设施,既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便利,又为我们的经济发展提供了润滑剂,最终经济更发展,城市更扩张,更多城郊土地变成建设用地,形成良性循环。这种机制使得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比较好。如果没有完成两次土地革命的国家,城市扩张形成的增值收益,最终归谁呢?就会归到城郊的特定地段的地主手里,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土地实力基层。这样一个收益是因为经济发展产生的,但利益归为少数人,最终基础设施没有改善,城市越扩展,基础设施越差,还产生了一个庞大的、腐朽的、缓动的实力阶层,眼下很多国家就存在这样巨大的陷阱和困境。

然而,很多经济学家,包括政策决策层都在冲击现有的土地制度。有人认为,人的城市化,就是让农民自主的城市化,还举出了北京郑各庄的例子。北京郑各庄处于城交位置,自己的小产权房可以卖给城市,城市得到了便宜的房子,郑各庄产生了巨大的利益,如果有千千万万的郑各庄,我们整个国家不就完成城市化了么?

其实,郑各庄处在北京郊区,他们把土地增值收益拿到自己手里,就等于把北京的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的钱赚取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在特定区位的土地占有者,最终获得巨大利益,社会失去润滑剂,农民没有历经任何风险就获得了财富。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财富。

我们的城市基础建设像欧洲,关键就是因为我们特有的土地制度,这也是我们走出中等收入陷阱的利器。如果就因为它与国际主流不一样,就把它抛弃,是非常糊涂和荒唐的。

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授权。转载请在文首标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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