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幸运此生走进如此偏远的民族村寨,见识到生活里淳朴动人的剪纸,它们在这里已经沉寂了很久很久。也许,没有信念,生活里许多东西可能永远不会相遇。
——乔晓光
《村寨里的纸文明: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八卷本的出版,应当是中国剪纸领域一个重要的、涉及全国范围的基础田野调查的完成,填补了中国剪纸作为世界非遗名录档案中少数民族剪纸家底不清的空白。新世纪初,我们承担了中国剪纸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非遗名录的工作,从那以来,我们进行了十多年的田野调查,运用村社活态文化的研究方法,沿着国境线及内陆地区的少数民族区域,调查范围涉及15个省份及自治区,初步摸底发现有33个民族在自己的传统习俗中使用剪纸,发掘梳理出了其中29个民族剪纸传统的基础田野信息,完成了110万字、8000多幅图片的调查报告。
这是新中国建立以来,首次全国大范围、比较整体的少数民族剪纸摸底调查,为中国剪纸多民族文化多样性的研究提供了基础,为剪纸作为世界非遗的传承保护提供了具体详实的社区文化生态信息,也为剪纸的教育传承和艺术发展带来新的资源和机遇。
少数民族剪纸调查的田野工作十分复杂,首先,文化分布十分分散,最偏远的村寨已经靠近国境线,另外,不同民族生活习俗差异很大,文化多样性也十分复杂,这些因素都对我们原有的经验与方法带来很大的挑战,但同时也为我们学科基础研究方法的发展与成熟带来机遇。
项目后期,出版工作也远远超出了预期的工作量和工作进度,首先是田野报告的审校工作,因调查报告内容大多源自口述调查,不同民族口头语汇的复杂性,以及民族村寨活态文化表述中的许多不确定因素等等,都给审校工作带来了很多困难。青岛出版社高度重视审校工作,组织了以副总编带队的审校团队,央美非遗中心也组织了与出版社对应的专业审校团队,经历了三年的认真审校和反复修订后,方才出齐了八个卷本。此外,版式的设计工作同样是一个工作量巨大的、不断探索的过程,特邀设计师赵岩老师带领自己的学生团队,经过多次的版式方案试验,最后寻找到了解决文字与超量图片均衡的文化遗产信息呈现模式。
这个项目最现实的意义有两点,一是作为世界非遗的中国剪纸必须通过可信的田野信息,掌握并了解中国剪纸完整的、多民族的文化形态,丰富拓展以往单一以汉民族剪纸为主体的狭隘文化观。少数民族剪纸的文化分布,也是作为世界非遗保护传承的文化生态依据。第二个现实意义是,比较完整的少数民族剪纸田野调查为中国剪纸文化多样性的研究提供了可能,同时,也引发出周边亚洲国家地区相关剪纸传统的文化关联问题。

嘉绒藏族传统民居厅堂空间中的神龛与剪纸
地点:四川理县 摄影:乔晓光 时间:2015

彝族“尼木措毕”仪式剪纸
地点:四川美姑 摄影:陈荟洁 时间:2010

满族剪纸艺人宋春霞(已故)在给孙女传授剪纸技艺
地点:吉林东丰 摄影:王纪 时间:2006

鄂温克族安塔布老人用柳木条刻制驯鹿玩具
地点:内蒙古根河 摄影:王纪 时间:2011
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的时间是三年,但少数民族剪纸村寨田野的调查工作,我们从新世纪初中国剪纸申遗时就开始了。在项目的三年中,我们组织了非遗中心研究生团队,以及已经毕业工作的同学们一起参与,由于经费太少,当时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资助额度为12万,扣除结题后出版用的2万元,实际使用的只有10万元,所以大家以志愿者的方式工作,最初完成了18个民族的田野调查,项目结题后又补充调查了11个民族村寨的传统剪纸,后续调查得到了中宣部文化名家“四个一批”人才资助项目的10万元。
最初决定做少数民族剪纸调查是在新世纪初中国剪纸申遗的时候,剪纸申遗面对的是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非遗名录,但作为非遗视野的中国剪纸,是由多民族剪纸传统构成的一个多元文化体系,当时由于对少数民族剪纸家底不清,所以,我们开始了最初的调查。2003年春天我们去黔东南苗族村寨调查和拍摄申遗片,由于突发的非典疫情调查被停止。后续我们在非遗中心的科研与硕士研究生教学中,继续坚持少数民族剪纸的田野研究。这么久的少数民族剪纸田野调查能坚持下来,并克服各种调查中的困难和解决田野调查中的许多专业问题,每个参与者确实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村寨里与乡民们的朝夕相处萌生出深厚的情谊,不同民族传承人不同的境遇与天才的故事,也深深感动了团队的每个人。我们幸运此生走进如此偏远的民族村寨,见识到生活里淳朴动人的剪纸,它们在这里已经沉寂了很久很久。也许,没有信念,生活里许多东西可能永远不会相遇。
项目过程中经历了非典,也经历了西部地区的地震与洪水灾害,同学们克服了恐惧,灾害后依然下乡把调查做完。还有的同学家中亲人病重,床头仍然赶写着田野报告。当然,在实际的田野过程中遇到的阻碍、困难很多,也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故事,但是,当面对乡村里那些真正的苦难与无助,以及传承人背后经历的生活的磨难,似乎我们的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们这支20多人的志愿者项目团队,每个成员都投入了极大的工作热情,在资金十分缺乏的情况下,依然完成了29个民族田野调查的巨大工作量。项目也锻练了同学们的田野调查能力,推动了剪纸研究的学术发展。项目团队从开始就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少讲自己,多讲村庄里的活态文化,多讲乡村妇女剪花的故事,让多民族村寨的生活开口说话。
共同的信念是支撑团队完成项目的真正动力,中央美院和民间剪纸的缘分是从延安鲁艺时期开始的,从江丰、古元那一代艺术家到三边地区民间采风剪纸,到民间美术系杨先让、靳之林、冯真这一代人带领青年学子深入黄河流域乡村民间美术调查,朝向乡村民间艺术的尊重与学习,这个价值观影响了几代人。把多民族民间美术这样源自生活的艺术传统引入学院教育,这是一个漫长而又艰难的历程。从当下文明转型发展的时代来看,中国几千年艺术传统内部整合的时代已经开始,沉寂在生活形态的民族民间美术传统,虽然还没有进入学院美术史教科书的视野,但已经开始参与到时代的文化遗产舞台上并发挥作用,而学院里往日显赫的经典艺术门类,开始像非遗一样亟待关注,时代在改变更新着人们的视觉价值观。

云南拉祜族庆祝新年时在寨心举行的仪式
地点:云南澜沧 摄影:乔晓光 时间:2014

达斡尔族艺人奥登挂制作的桦树皮哈尼卡
地点:内蒙古呼和浩特 摄影:苏伟伟 时间:2007
提出活态文化的概念,是新世纪初开始推介非遗和剪纸申遗的时候。活态文化的概念推进了我们村社文化的研究方法,保证了申遗工作的顺利开展,也推进了文化遗产新学科的建设。活态文化的田野研究方法强调以生活事实调查为主旨,以文化传承人口述调查、村社文化常识及生活经验为活的文本。生活是研究的对象也即方法,村庄包含着全部的文化事实。活态文化的田野研究也关注生活中文化事实的纵向历史承继,关注历史在生活中的沉淀与记忆,关注文献田野中的“记忆场”。
文化的活态性首先强调对事实的整体性研究,强调生活作为文化事实的主体价值。从事物到事实,这也是我们学科发展经历的实践认识过程。文化的活态性落实到具体村庄的调查研究上,这成为我们田野研究的一个重要的方式方法。文化的具体性和相关性就在村庄的生活里。活态文化研究提倡的是不单以学术理论赋于事实以概念,更重要的是发现生活中活的文化隐喻与活的文化词根。
活态性包含了一个村庄生活的全部,也包含了文化的事实,村庄是千百年来民间文化承载与存活的最小公共单元。村庄呈现出复杂的文化多样性,文明的活态性就体现在多民族村庄的生活中。在云南边境的直过民族和东北山林里的驯鹿民族中,原始意味的文化思维仍存活着并深刻影响着他们的艺术形态,不同民族的村庄呈现出不同的民族文化形态,民族文化的差异性是明显的,这也反照出学院美术教育的文化审美过于单一。
在10多年少数民族剪纸村寨调查中,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一个村庄文化含量的丰富与深厚,从自然生态到农业种植;从物候历法到节日祭祀;从织布染色到服饰绣花;从修桥建房到土陶烧制,还有许多生活实用的造物与手工技艺,以及围绕着族群信仰的口头传说与古歌和史诗。村庄里的文化是混生的,既承继了族群历史积淀的智慧,又充满了非逻辑文化思维的生存应对。艺术的生成在村庄里有其独特的生存因由,造物的思维理路与手工技艺的情感审美,这些就是一部被忽视的民族民间美术史。

土族“梆梆会”仪式
地点:青海互助 摄影:何梁 时间:2012

拉祜族年节仪式时的剪纸文化空间
地点:云南澜沧 摄影:乔晓光 时间:2014
少数民族剪纸田野调查前后历经10多年的时间,通过实地考察获得的具体田野信息,我们确切了解到有三十多个民族有剪纸传统,而且文化分布十分广泛,其中许多民族历史上都经历过比较大的族群迁徙,民族的文明是在移动中传承发展过来的,历史也是在移动中被遗存记忆下来。在少数民族剪纸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已经考虑到项目结题以后的事情,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完成时间为三年,实际上这么多民族真正的田野调查做起来,时间肯定是不够的,所以,2012年项目结题后第一个想法是如何完成那些没有完成的民族调查,我们决定把少数民族剪纸摸底调查落实在一个比较完整的实处,为此,我们又以志愿者方式做了7年。
《中国少数民族剪纸艺术传统调查与研究》与《中国剪纸艺术研究》这两个项目有一个必然的关联,面对剪纸这样一个传承千年至今仍保持着活形态的文化物种,我们首先应该有比较完整的田野了解,掌握基本的活态文化信息,这是剪纸作为世界非遗传承保护与发展必须有的基础。从剪纸的田野意义讲,《中国剪纸艺术研究》项目是对已有田野成果的补充与深化,补充了丝绸之路遗产视野中的古今剪纸传统的田野研究,深化了学科多年有关中国剪纸的田野研究积累,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学科发展的方法论与核心基础理论。

陕西宝鸡陇县山村里的传统窗花
地点:陕西陇县 摄影:张建 时间:2019

甘肃敦煌地区的传统剪纸熏样
地点:甘肃敦煌 摄影:张冬萍 时间:2019
《中国剪纸研究》项目内容的预期目标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完成丝绸之路东段从陕西宝鸡陇县至新疆吐鲁番地区沿线乡村剪纸传统的调查,我们设定了9个调查区域,每个区域相隔约200公里,这9个区域中有三个是古代剪纸实物考古发现地,其余的选择了古代丝绸之路上必经的古城重镇区域。丝绸之路田野的内容包含剪纸传统的乡村活态文化调查,也包含着丝绸之路相关剪纸的古代文献的发掘整理,这部分成果最终以田野研究报告方式呈现。第二方面是完成《中国剪纸研究》基础理论的专著写作,专著旨在学科多年剪纸田野研究基础上,结合科研、教学和文化遗产相关社会项目参与等实践经验,从而梳理出剪纸研究的方法论和核心基础理论,也以此探索建立具有学科发展意义的民间美术研究范式,建立学科与社会发展互动服务的实践模式。
项目自2017年10月开始至今已有两年,丝绸之路东段全线九个区域摸底调查工作已经全部完成,目前开始实施后续的选择性区域深度调查阶段。两年的摸底调查,目前已经整理出九个调查地25万字的田野报告,拍摄图片近10万张,摸清了丝路东段沿线区域乡村民间剪纸的基本文化分布,掌握了九个区域民间剪纸的基本文化形态和传承现状,发现了每个区域比较有代表性的传承人及残存的传统民俗纹饰。根据掌握的摸底材料整体的看,应当说项目涉及的整个丝路沿线区域均发现有剪纸传统,新疆地区主要是围绕着吐鲁番地区展开调查,调查了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的剪纸传统,河西走廊地区与河东地区开展的调查区域主要是汉民族乡村。
河西与河东地区汉民族传统剪纸文化分布很广泛,一些祭祀与丧俗类的剪纸存活着,传统形态保持比较稳定,而原来日常生活使用的窗花、绣花等基本不再使用。调查也深入到少数民族地区摸底,我们调查了蒙古族、裕固族、藏族,哈萨克族。甘肃境内有10个民族,少数民族的调查工作依然要继续。后续的工作计划是,首先项目已经申请延长了一年,后续还有两年田野调查的时间,结题后有一年来做图书的出版编撰工作。后续的田野调查依然艰巨,且工作量很大,专业研究上也面临很大的挑战,但我们已经有比较详细的工作计划和应对措施,已经开始第二阶段的区域性深度田野研究,以及早期剪纸相关文献材料的梳理整理工作。

蒙古族服饰制作传承人娜仁其其格身着自己制作的传统服饰
地点:甘肃肃北 摄影:张冬萍 时间:2019

维吾尔族传统剪纸花样
地点:新疆哈密 摄影:乔晓光 时间:2016
丝绸之路剪纸调查,是研究中国剪纸生成与传播交流必须做的基础田野研究,丝路古今剪纸传统在历史与活态遗存方面的对比研究,至今少有人关注,这是一个跨越了千年的田野研究课题,对我们也是一个新的挑战。新世纪初我们在承办中国剪纸“申遗”时,已了解到中国境内丝绸之路东段三个区域(吐鲁番、敦煌、陇县)剪纸实物的考古发现,这些发现应该是目前世界上最早的剪纸实物发现(距今约1500—1100年)。一些发现的剪纸实物分散收藏在国外的博物馆,日本的正仓院也藏有中国唐代时期的剪纸残片。东亚国家是中国古代造纸术传入最早的国家,剪纸的传播也是比较早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剪纸历史也是我们同时应当关注的。佛教最初通过丝绸之路对剪纸产生影响,但影响剪纸的还有道教、藏族密宗文化和民众日常生活的生存信仰。在中国,纸的文明源远流长,其中有许多未知的东西和丝绸之路密切相关。
2017年开始,我们用了两年时间对丝路剪纸进行了初期调查,调查的区域就是围绕着三个剪纸考古发现地展开的,这恰好就是中外三国联合申报的世界遗产“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的中国部分,这项世界遗产沿途的遗址及其历史文献价值,也为丝路剪纸作为非遗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照背景。我们的调查从陕西古代丝路第一关的陇县,经甘肃的河东地区至河西走廊,再到新疆的哈密和吐鲁番地区,五千多华里丝路古道沿线的乡村我们都发现了使用剪纸的传统,其中还包括部分少数民族地区的剪纸。
虽然目前还不能盖棺定论丝路古今跨越千年的剪纸传统就是一脉相传,但通过初步的古今剪纸文化功能与习俗使用比较、剪纸的形制与纹饰系统的比较、以及基本的剪纸技艺方式和使用方法等因素的比较,我们已能基本确定古今剪纸传统的诸多文化关联和艺术承继。我们把丝绸之路古今剪纸的田野发现,置放于其更加纵深完整的古代文明背景,从马家窑文化到关陇区域的早期农业文明,到古代丝绸之路中古时期前后更完整的世界文明背景,这些为我们认识作为世界非遗的中国剪纸,提供了更广阔的文明视野,也提供了更具文化事实和文献价值的材料支持,河东与关中区域有可能是剪纸最早的生成之地。
两年的调查也切身体会到什么是“文化有约”,丝绸之路剪纸传统已经传承等待了千年,等着人们来发现它独有的历史与现实价值,但时代的快速发展和村庄里生活的变化,今天许多日常的剪纸类型消失了,村庄里的文化走了。丝绸之路乡村里民族民间艺术的田野研究,还属于被忽视的边缘领域,在田野中我们触摸到许多正在消失和衰退的文化类型。河西走廊地区的剪纸传统至少在十多年以前已经衰退了,今天的非遗传承人在模仿敦煌壁画和图案,创作风情类剪纸以及剪制毛主席的手写诗词和领袖像,传统花样与文化记忆消失了。河西的调查我们在改进方法,开始以发现高龄传承人并结合村民口述调查复原文化的方式,推进传统剪纸文化记忆的发掘工作开展。
河东地区的整体民俗剪纸使用情况与河西相似,虽然许多使用剪纸的日常民俗也淡化衰退了,但持有剪纸技艺与熟悉文化的人还在,文化的热情与文化记忆都还在,在河东的调查收获是很大的,我们发现了剪纸的新类型和窗花的新格式,还发现河东一些区域汉藏文化混生的现象。陇县所处的宝鸡地区,是关中民间美术形态最为古老和丰富完整的地区,陇县发现的剪纸传承人铰的窗花十分丰富精彩,有的娘家是从甘肃平凉庄浪过来的,这使我们看到了在生活中女人的婚嫁或家族的迁徙,所带来的文化流动与融合。平凉也是我们调查的重点区域,剪纸遗存也十分丰富。
无论是河东、河西或陇县及宝鸡地区,民间剪纸在丧俗和信仰类祭祀仪式中的使用非常普遍,面对生死和地域性重要的祭祀活动,生活习俗中保留了剪纸的传统形态,其中的原因有文化习俗的关系,更主要是土葬方式的保留,以及地方性民间信仰的兴盛。通过丝路沿线大区域的田野调查,我们看到了民间文化在面对生命的死亡以及日常生活中的信仰时,尽管处在大的时代变迁中,但依然自发守护的文化需求与朴素热情。丝路田野使我们看到那些曾经的辉煌变为风化残缺的遗址,趋之若鹜的游客成为遗址中的风景,在丝路沿线的乡村,我们似乎触摸到丝路文明遗存的一丝体温。

敦煌莫高窟传承千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日的“浴佛节”
地点:甘肃敦煌 摄影:乔晓光 时间:2019

甘肃司公攒神仪式上的剪纸文化空间
地点:甘肃武山 摄影:张晓萌 时间:2018
编撰《世界剪纸艺术》图书的设想,是我们在少数民族剪纸调查时开始的,在调查中我们发现西南地区一些民族的剪纸和东南亚地区国家的关联,也发现了东亚地区的日本与韩国,其民俗剪纸和中国剪纸的文化关联。我们意识到在中国古代造纸术的影响下,世界可能存在着一个有普遍性的剪纸领域。迄今为止,我们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个国家有剪纸传统,也不了解亚洲周边国家的剪纸艺术,更不清楚世界剪纸与中国剪纸有什么关系。我们决定来做这个引进基础材料的搜寻和翻译工作,对世界剪纸领域的了解也有助于中国剪纸的研究。
2018年开始,组织我们在海外读书的同学,以完全志愿者的方式参与进图书的材料搜集和翻译编写工作,我们以五种语言开展这项工作。或许,这可能是国际上第一本集世界不同国家剪纸艺术为一体的图书,这本图书的意义在于发现并提岀了世界剪纸艺术领域这个命题,一个围绕着纸文明的世界性研究,许多相关剪纸的问题还远远没有开始。在日本我们发现了乡村活态的剪纸传统,编译的同学开始了田野调查。在南亚地区的国家也发现了活形态的习俗剪纸,亚洲的剪纸世界还没有在田野中打开。在墨西哥、印度也保持着剪纸的活态传承,这些都是世界剪纸文化分布的重要基础信息,也证实了世界剪纸领域的存在。目前我们已经搜集并翻译、编写出十几个国家有关剪纸的文章,已经在《民艺》杂志以“世界剪纸艺术”专题开始发表。图书得到青岛出版社的大力支持,我们签署了图书出版协议,预计2021年出版。
《世界剪纸艺术》图书的编撰,为丝绸之路剪纸的田野研究提供了一个有参照价值的世界剪纸文化背景,从世界剪纸看中国,我们才更清楚中国作为剪纸原乡的价值与意义,同时,对世界不同国家剪纸传统形态及现代形态的了解,也会推进中国剪纸的研究与艺术发展,中国剪纸也需要与世界增进交流与融合。从中国剪纸看世界,“一带一路”的国际视野下,中国剪纸能为世界剪纸领域贡献什么,作为世界剪纸的原乡,我们能否讲好中国剪纸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多样性,能否探索出中国剪纸传承保护与创造发展的文化之路,这些都是需要我们来重新审视与努力实践的紧迫问题。

日本上山八幡宫神殿内部剪纸
地点:日本宫城 摄影:赵岩 时间:2018

法国巴黎犹太艺术与历史博物馆藏犹太剪纸
基础研究对学院学科的建设与发展是至关重要的,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学科都是这样。任何一门学科的发展都需要通过对本领域相关事实或客观事物的存在,进行整体系统的研究。
中国剪纸的田野研究有其独特的学科发展意义,这个问题很早就意识到了,但作为学科发展的基础研究需要几代人去努力才能完成,中央美院和剪纸的缘分,也是学院民间美术学科发展建设的一个持续个案。中国多民族剪纸整体文化事实的了解与掌握的过程是漫长的。最早的乡村剪纸采风,是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的延安鲁艺开始的,那是一个特殊的战争年代,抗日救亡和军民抗战使那一代艺术家通过向民间艺术的学习,改变了学院式的造型观,开始以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创作,开始为人民和革命文艺去创作,江丰、古元先生是那个时代美院最早与剪纸结缘的第一代人。
认识到乡村剪纸背后的文化意义和发现乡村妇女文化传承群体的存在,发现民间剪纸自成体系的艺术价值,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年画、连环画系的建立也是在这个时候,后改为民间美术系,靳之林、杨先让、冯真先生是美院第二代继续关注和研究民间剪纸的人。进入新世纪,我们带着学生继续坚持关注和研究剪纸,完成中国剪纸申遗的基础工作,完成中国少数民族剪纸传统调查,并开始丝绸之路剪纸调查和学科方法及基础理论的研究,这已经是美院第三代人在坚持剪纸的个案研究了。
为什么持续关注并坚持对多民族乡村剪纸的田野研究,首先是多民族剪纸的文化普遍性和本原性,乡村民间剪纸关联的活态文化传统,是一个独有的文化遗产世界,许多问题的研究远没有开始。还有民间剪纸中乡村妇女群体日常艺术思维的普遍存在,这些都使剪纸的研究具有了民间美术学科的基础个案意义。剪纸对于学院的美术教育,引入了一个本土独特的民族民间艺术造型体系,这对学院单一西方视觉化的知识体系是个补充,同时,也为当代艺术发展提供了灵感和一个纸的新物种。

甘肃定西“锸颗子”窗花剪纸
地点:甘肃定西 摄影:张冬萍 时间:2017

甘肃平凉地区的花灯剪纸
地点:甘肃崇信 摄影:石军良 时间:2019
中国当下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转型时代,我们的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使我们现有的一些社会机制和文化机制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发展,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快速深度化的文化遗产时代。过往的历史正在一个新事物层出不穷的时代黯然退去,新旧事物的并存交织激发着新的混沌与新的事件。乡村许多以往日常的生活传统正在变为遗产,一些传统还活着,但人们的心态开始变了。与欧洲工业革命不同的是,中国工业化的发展,使村庄的不断终结成为一个超前的现象,农民依然停留在土地与城市之间。农民的命运是乡村的命运,也是民族文化的命运,同时也关联着城市的未来,今天文化遗产传承保护与发展面临的问题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挑战,我们无从模仿。
从亚洲视野来看,在高校开展的民族民间美术研究领域,仍然是一个普遍弱势与边缘的领域,无论在东亚国家还是南亚地区均是如此,民间美术作为学科在亚洲国家的高校是一个稀有的存在,在中国的高校民间美术学科的发展同样是未卜的。我们的教育主体对源自多民族乡村的民间美术传统的接纳仍然是艰难的,作为知识价值的民族民间美术传统仍然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与学院美术史教科书视野之外。而面对现实生活中民族民间美术活态文化事实的复杂与深厚,在高校的学科建设也面临一个文化综合性建构的挑战。
2015年我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曼谷召开的“亚太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生学位课程发展区域论坛”,参会的十三个国家二十所高校介绍了他们相关非遗教育开展的情况,多数国家相关非遗的专业学科设制几乎没有,现实情况是各国的大学正在开展非遗相关课程的设制,课程依靠在其他学科背景下。在亚洲的许多国家,社会普及性的中小学美术教育,以及儿童美术教育的课程中,对民族民间美术的教育引入实践有普遍性,这是一个有趣也值得深思的现象。

云南西双版纳山区拉祜族小学的孩子们,“蒲公英行动”多年来坚持在民族地区推广民间美术教育传承。

乔晓光教授在中央美术学院“国培计划”教师培训项目中做“剪纸坊”教学示范课。
发表于《民艺》2020年第2期,图片均由作者提供,本次发布版本略有改动。
受访人:乔晓光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教授
访谈人:裴诗赟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
封面:甘肃陇西传统剪纸窗花“一架山”
相关链接:
发掘乡村生活的文明故事: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乔晓光谈传统剪纸艺术
美 术 遗 产
美术丨考古丨建筑丨文物保护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文化遗产系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美术遗产):学人对话丨从民族村寨到丝绸之路:中国剪纸田野研究之路——专访中央美术学院乔晓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