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玄子 |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规划问道

研究聚焦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

欧玄子

摘要：

造梁树，即制作房屋栋梁，是闽西客家民居营造的关键环节。这种关键性，不仅由于梁树复杂而独特的加工技术和其在构架上的重要地位，更体现在以居住者为代表的地方社会对梁树象征意涵的笃信。文章以闽西龙岩邓村木匠造梁树的过程为例，利用当地工匠在营造中使用的有机语言，从接“活儿”、定长度、选材料、公开做、出样子、做细部、上梁七个步骤，勾勒这一技术与其所在社会整体之间的关系，突出技艺实践过程中，国家、市场、风俗与工匠所代表的社会文化向技术内部的渗透，并结合由提姆·英戈尔德和布迪厄相关技艺理论组成的整体性技艺观，分析自近现代以来，由于学术话语、政治和资本市场等因素造成的对传统技艺生存与研究的遮蔽，强调传统建筑营造这种民间技艺具有的实践理性，为保存传统匠作技艺和其根植的风土性探索智识依据，并探寻民居研究中的本土话语。

关键词：

客家建筑；地方匠作；整体技艺观；九厅十八井；福建

1 概述

在闽西老木匠王师傅的印象中，重操木匠本行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情了，随着改革开放，民众生活水平逐渐提高，“活儿”慢慢多起来，由于国家提倡复兴中国传统文化，最近“活儿”一个接一个。在这样的背景下，闽西当地传统的“九厅十八井”民居建筑似乎也迎来复兴。这种复兴对民居建筑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在龙岩和三明一带，传统式建筑的“活儿”主要包括三类：文物保护修缮工程、为旅游开发而新建的传统式建筑和民众对原有传统建筑的自发翻修新建。在第三类中，新建的居住建筑并不多，民众自发修建最多的是祠堂，尤其是村级及村级以上的家庙和祖祠。这类房子，属于比较“讲究”、形制相对严整的“大房子”，修建本身就是延续传统的一种思路。值得注意的是，当地人普遍认为修建混凝土祠堂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过渡做法，等到有钱就会修木构建筑，而且请老师傅修建祠堂才是有面子的事情。一则木构建筑只要稍加维护就能比农村里常见的混凝土建筑用得久，二则老师傅更清楚其中的“讲究”，三则如今木构建筑造价高，修得起本身就有面子。这就是说，兼具千百年考验的耐用性，贴合地方知识的合用性和新时代赋予这种老建筑的新社会性，使得当地的“九厅十八井”建筑迎来了复兴的新契机。邓老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到了邓氏宗祠的项目。

造梁树，即制作房屋栋梁，是闽西客家民居营造的关键环节。这种关键性，不仅由于梁树复杂而独特的加工技术和其在构架上的重要地位，更体现在以居住者为代表的地方社会对梁树象征意涵的笃信。所以，本文以邓氏宗祠项目中造梁树的具体步骤为核心线索。

2 接“活儿”

在以邓姓为主的邓村，根据现任族长和村长的说法，他们对重修祠堂非常慎重，不会把这项“活儿”交给不认识的老板和工匠。因为他们认为宗祠是全村关键的“风水”所在，直接关系到全村的发展和每位村民的命运。村中反对重修祠堂的一部分人所持也是相同的逻辑：现在全村发展比较好，所以即使祠堂“外面看上去破烂些”，也没必要冒“妄动”的风险。邓老板系本村人，宗族理事会在委派任务前特地去“考察”了几处邓老板负责且已完工的工地，才敲定由他负责。因是本村人，邓老板这次没有在投标时“陪跑”。也因为这层关系，他对这个工地特别上心，更选用了他手下手艺最厉害的王师傅。王师傅则通过以往的合作关系找到周、刘、童、夏四位师傅及欧学徒(即笔者)等，参与这次建造。

王师傅自13岁学习木工，现在70多岁。多年来，他辗转于闽西和粤东等客家文化区的多地，主要从事大木营造工作，经验丰富，手艺精湛。他常说“一千个师傅，一千个做法”，以造梁树为例，这句话的意思是，虽然梁树的基本形式和制作的大体套路由各地的习惯决定，比如闽西客家地区最常见的梁树形式为“虾弓梁”，但是具体的做法和梁树最终呈现出来的形态却与具体工匠的手法关系更为密切。

3 定长度

2017年3月1日，王师傅从邓老板手中得到施工图纸，回来就和欧学徒重新开始读图计算。为何要重新计算？并不是图纸数据出现误差，而是由于其设计和数据从根本上来说不符合当地木工建造的“算法”，即当地工匠在营造活动中使用的建筑语法，所以图纸只能用来“看个大概”，具体做则需依据当地做法的惯习重新理顺营造活动。从具体计算来看，工匠只保留了上厅面阔、进深、檐高的数值，十一架梁三川的上厅梁架结构和门口开八字的形式，其它皆需要重新设计计算。重新计算的实质，是以当地惯习和本地算法重新理顺营造活动，这是“讲究”的一部分。只有知道并符合这些“讲究”，才能使建筑物在落地之前就能开始顺利编织进当地社会之中。

按照邓老板的说法，檐高和梁架系统由当地的“习惯”确定，需要保留。因为当地人受到既有做法的浸染，对房屋的设计有着直觉式的判断。他们已然透过日常所见所用，形成对这种建筑形制从整体到局部的审美惯习。依据直觉判断出的檐高取值范围看似偶然，实为惯习使然。这个范围两边的极限值难以精确认定，但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就会引起人的不适，而本地工匠和民众大多能以身知之。此次梁树尺寸，无疑必须在这一取值范围之内。

面阔与柱网布局初步限定了梁树长度。建筑面阔和进深的精确数值由地理先生决定，并取得族长同意，工匠在误差为2mm的范围内严格执行。施工图纸中的总体建筑布局与当地风俗既有符合之处，也有很多不符合的地方，需要重新计算。比如根据当地做法，为了“让路越走越宽”，厅面的面阔从上厅到下厅需要逐渐增加，如图1中蓝线所示，施工图纸做到了这点。但是如何逐渐增加面阔，其实还另有“讲究”，如图1红线所示位置，下厅面的后檐柱应当与前平柱对齐，这一点施工图纸并未做到。一旦修改，与前平柱相关的下厅面阔关联到门的宽度，而门的宽度又和“门光”直接相关。这样，下厅的数据就需要重新处理。与此类似的还有，该套图纸在建筑的高度方面也没有遵循“过白”的逻辑，上下厅之间没有做到当地人信奉的“要想富，一扣布”，这就意味着图纸中关于有关高度的数字，除了既定的檐高，都需要重新计算。

图1 增加房屋面阔的木匠做法与图纸做法(图片来源：欧玄子以原施工图纸为底图制作)

梁树的长度由厅面面阔所定，而面阔和进深通常会根据实际的地块大小和寸白尺法，有“天父地母卦”的吉利要求。王师傅显然更关心门光。他看过邓老板让泥水师傅挖好的沟和在厅面柱子所在之处打好的水泥之后，才开始慎重地丈量实地尺寸，以确定面阔和进深的误差控制在2mm之内(图2)。在确定主厅面的面阔落到门光尺里的吉利尺寸之后，王师傅与邓老板协商调整后将面阔尺寸确定下来。出于制作需要，实际用于制作梁树的原料木材长度是面阔尺寸加上两端榫口，并留一定的弹性长度，这些皆由大木师傅依个人习惯确定。王师傅惯用丈竿榫。这里长度的数值至关重要，因为在材积表中，超过一定长度后，木料的价格呈几何级数增长，对于梁树这种大尺寸木料而言尤为如此。

图2 大木师傅在在泥水匠打好基础后重新确定尺寸(图片来源：欧玄子摄影)

梁树的具体式样，必须由工匠根据村落里的既有的建筑语言及自己对传统“讲究”的理解做出决定。在确定包工任务和正式动工的时段内，王师傅带领周、刘两位师傅和欧学徒，将整个村子逛了三次：第一次是在落实施工地点的时候，大概了解全村房子的普遍式样；第二次是问明当地认可“比较漂亮”的建筑之后，进行有针对性的寻访，主要包括村里人最信的太保庙和几栋以前大户人家的房子；第三次是施工过程中，利用晚上的时间，骑着摩托车到周边村里采风。这样，王师傅对于本村及其周边村落梁树的式样，就有了大致了解。周边村落保存比较完整的高等级建筑多建于明中后期，梁树底面会微微凹入并雕花，这相较于该村的清式梁树做法更大气精致，周师傅和欧学徒都对此跃跃欲试。但王师傅在权衡了基本样式、工期需要、成本预算和建筑性质后，还是选择了清式梁树形式。后来，全村人都认为这种梁树做法“看着顺眼，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不仅梁树，整栋建筑其他构件样式的选择都是如此。这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工匠做出了适宜选择的结果。

在初步决定梁树尺寸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作为施工团队领袖的大木师傅之个人技艺在营造活动中多方面的巨大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包括工匠在内的地方民众蕴含在身体直觉、审美惯习、惯例算法等可从地方营造活动中映射出的本土逻辑。工匠通过日常生活和营造实践不断练就手上功夫并熟稔地方文化，其个人技巧与习惯等也通过这一活动的过程，并作为其产物，而能够进入社会集体的层面。因此，梁树形态、尺寸与营造技艺，虽具体出自某位工匠之手，是否有创新乃至有多大程度的创新，是个体性的，但其决定于工匠个人所遵循或创新的可能性范围与抉择逻辑，即社会文化，所以归根结底是社会性的。

4 选材料

然而在林地收归国有且村民自留地资源有限的背景下，能够靠传统方式获得的做梁树的木材越来越少，大多只能到市场上去买。市场多根据均质化材积定价，一方面材料生长条件的特殊性没有被列入价值系统中，如木匠喜欢悬崖边的双生树或三生树来做梁树。另一方面，因为施工方与建筑的使用方并不直接与市场打交道，他们重视的“讲究”只能被间接传达。这样，在木材运输到工地前，大木师傅并不知道这根木材经历了什么，更不用说根据那些“讲究”去选造梁树的木材了。虽然造梁树的木材品质(包括物理品质和符合“讲究”的程度)如何在木匠看来至关重要，但他们已没有了决定权。

今天的大木师傅为什么放弃属于他们专业领域内的“选料”或“包料”阶段？在王师傅看来，包料会受到来自“甲方的百般挑剔”。这句话听起来貌似他不愿做这两步，实际上却是他没有机会做，这从根本而言是由他们在市场中的边缘地位造成的。

以邓老板买料的过程为例。此次造邓氏宗祠的两根树大小不一，产地也不同。原因首先在于，在国家对林地管控严格、生态保护政策实施严厉的情况下，根据材积表，木料的价格呈几何级数增长。这样，一方面在市面上流通的大木材数量有限，造成中间的包工层在购买工匠所要求的最适宜材料时主动性不高，而更看重性价比；另一方面中间的包工层能通过私人关系购买的木料可供选择的余地也不大，私人关系不仅对工程成本有直接影响，而且对木料品质及关涉到的整个工程品质都有直接影响，好的关系，可以让卖方提供只有内行能懂、符合更多“讲究”的木料，虽然市场上有很多虽不符合“讲究”，但在大小、色泽和湿度上都与之区别不大的材料。在当地的传统式建筑中，越重要的构件，其原材料的生长位置和环境就越是被强调。买方主动还是卖方主动之间的价格差异很大。不仅梁树，整栋房子的木料也多是如此得来。只有通过关系和额外追加的钱财买到的木料，才能更加接近工匠对于理想木料的要求。这样，能在资金和人脉资源上积累承担更多“挑剔”和风险，同时在长期与工地打交道过程中累积了基本木工知识的包工头就成为了选料的人。包工头会出于工期需要和成本，在有限选择的情况下，择取与王师傅开出材料单子最吻合的木料。

这棵梁树的生长环境和运输中的“讲究”等在木匠看来决定梁树使用寿命的因素，属于技术知识，但却既是技术性的，也是社会性和文化性的。如今，专业的大木工匠及其技艺知识对选材所产生的影响，远不如以利润驱动的包工头。这意味着大木师傅按照地方传统文化对木材特殊的价值评判标准，与市场对木材均质化评价标准产生了错位。而木匠及其建筑的使用者，即那些遵循前种价值体系及其背后社会与文化意涵的人，在现代专业建制和市场经营中多处于边缘地位。不过因为梁树的特殊性，工匠和使用方在决定其尺寸时依然保有较大话语权。

尽管如此，对于木匠来说，木料的“不可控性”剧增，它们越是按照“讲究”使这些很多信息未知的木材各就其位、各尽其用，就越需要他们在长期与木材直接打交道过程中积累的经验。此外，大木师傅还需要事先估算并处理包工头对材料的中间操作带来的影响。大木师傅对于木料的了解和处理中的“讲究”这一整套知识，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梁树乃至整栋房子的质量。

5 公开做

当地传统式建筑营造的现场是开敞而临近工地的，这次在村委会前面的空地上。王师傅说话不多，脾气也算不上好，但对前来围观的人却态度极好，整个施工过程可谓从开始到结束，都处在村里人的视野之中。闽西地区重峦叠嶂，村落多分布在讲求藏风聚气的山间平地，封闭性较强，不同的村落可能存在某些建造“讲究”上的差异。在这样的情况下，营造现场完全对外开放，外来的木工团队可以随时获得本地木工的意见，至少在态度上保持和气开放。可以说，营造现场的开放，实际上是开敞于当地既有的建造传统和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是与本地技艺与社会文化进行持续性交流互动的表征，是造出本地建筑，或至少与传统建筑保持风格一致，进而将其编织进社区的又一必要条件。

具体来说，施工现场开放有如下作用：

(1)当地村民无论男女老幼，都至少有在当地老房子里居住的经验，他们或多或少地参与过(至少观看过)许多类似的建造过程。这些都会对像王师傅团队那样的外来施工队伍及其技术产生各种影响。王师傅尤其重视村民中的木工和知道“讲究”的老人在现场的言语。

(2)常到营造现场来的几位老人在村中威望很高。他们来此的目的也比较复杂。族长出于身份和邓老板的拜托，时常来此协调施工团队与当地人的关系，以维持秩序，也不排除有监督施工的目的，但是出于对大木师傅的尊重不能直说。有些重视“讲究”的老人会极力督促施工中的“讲究”到位。比如，卡车运来做梁树的木料时天正下雨，现场人手也不足，卡车师傅着急走，就直接把梁树放在了地，违背了梁树加工过程中不能落地的“讲究”。很快就有老人特意提醒，王师傅也做了解释。下午，这个木料就直接上了木马，再也没有落过地。

(3)可以学习本地木工的技艺。木工之间有相互观察学习的习惯，这与他们积累技术的方式有关。王师傅会慎重考虑本地木工的意见，因为他们的评价会在当地产生直接影响。有好几位木工提出加入这次的营造团队，王师傅应和着，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人真正加入进来。一则他们更本地化的技术可能会动摇掌墨的王师傅的权威，而掌墨师傅的权威对整个营造活动的顺利开展必不可少；二则施工势必涉及到利益问题，本地工匠对“内幕”知道太多,对于王师傅的团队乃至邓老板，都可能有不利影响。

虽然村民中有故意找麻烦的人，但王师傅一再叮嘱团队里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和村民起冲突，因为不管道理如何，“这是姓邓的人的村子，他们只会帮本姓人”。

这样，身份权力上的劣势地位会迫使外来建造团队认真对待本地人的居住经验和建造要求，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外来的木匠也乐于通过这个过程，丰富自己的本事和见识。王师傅本人就是喜欢钻研地方各种做法的人。

除了这些经济、社会和文化上的交往与沟通，公开施工的必要性还体现在能够尽量不打扰当地人正常的社会生活节奏。

如某一天，欧徒弟注意到天井的泥土里突然出现几根红蜡烛。王师傅回应说，原来每逢初一十五，人们都要来宗祠里烧香。现在虽然因为动工的缘故，该宗祠的神主牌位已暂时请出，但还可以通过将蜡烛插在地上来祭祀(图3)。

欧玄子 |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图3 施工现场隔夜出现的香烛(图片来源：欧玄子摄影)

总之，公开施工可以使外来工匠在技术、文化与社会上都保持与本地社区的沟通与互动，它保证了建筑从构件的制作开始就是本土化的，符合地方做法与文化，从而能被编织入当地的社会生活中，最大限度地与地方既有建筑保持协调，并得到更多村民的认同。

6 出样子

在闽西，梁树多为“虾弓梁”。这一名称点出了这种梁树的造型特征：梁的中段浑圆，朝上的面窄而下面较宽，两端较细，近似虹形，与“黄鳝肚皮鲫鱼背”的做法颇为类似②[4]，只不过背部更平(图4，图5)。

欧玄子 |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

图4 梁树基本形态示意图(图片来源：同图3)

欧玄子 |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

图5 梁树局部形态参考示意图(图片来源：同图3)

在当地做一根梁树大抵包括如下步骤：处理结疤、剥树皮、定曲面、画墨与斧劈交替、做榫、做壳子、刨光。虽然步骤很程式化，制作出来的构件成品看上去也相似，但是每位工匠的做法却各不相同。梁树以其特殊的构件地位和高昂成本，通常交由掌墨师傅来处理。技艺手法的同一性和多样性在造梁树的过程中体现得尤为突出。这些步骤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包括处理结疤、剥树皮、做榫、刨光等基本步骤，考验的是工匠的基本功，强调材料、工具与人三者之间的协同；

第二层次：画墨。好的师傅“会画墨”，这里的“会”指的是既全面又精通，会人所不会，精人所会。画墨是整个构件制作的核心，“掌墨师傅”的称呼即由此而来。异形梁、斗栱等特殊构件的制作是民居建筑中最能体现“功夫”的地方。

第三层次：对现场情况的权宜处理。大木师傅擅长“抓大放小”，在了解团队里每位工匠的“功夫”基础上，合理调配，不必会他们每个人的小窍门，但求能使每位工匠各就其位。有些大木师傅只亲自做第二步，甚至只在第二步的关键步骤画上几笔，但他仍是整个梁树的最主要制作者。他的作用在于“顺势而为”：既能顺材料和工具的天性，以尽其用，又能顺人的脾性和所长，使之各司其职。

6.1 劈结疤、剥树皮

劈结疤和树杈需要从左右同时劈开，劈到结疤处应比周围低一点，这样剥下树皮之后，整根木料就会很平整。如果凸出来，还可以通过后续加工平整，但若凹进去过多，就需要减小木料，以获得梁树的平滑曲线形状，这样显然是不可行的。最大限度地利用木料，是当地木匠的一贯原则。

剥树皮则需顺着树皮的生长方向用削刀斜着剥开。剥树皮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活儿”，因为木结构怕腐怕虫，而树皮往往蓄水，处理不当会使房屋生虫腐坏。树皮靠近白色木纤维位置的黄色层，尤需耐心对待。

工匠往往通过自己的工具使用经验，判断其他工人的效率和水平。以下斧为例：老手下斧，利落流畅，劈开面光滑，甚至会出现漂亮的反光，留下的痕迹呈现出某种节奏感，而新手下斧则犹疑反复，劈开面也毛刺丛生；老手和新手做同样的工作，花费的时间也不一样，按照王师傅的说法，一个师傅拿着斧头劈几下就可知其手脚快慢。不同构件制作所需的工作量和不同师傅的水平，构成了传统式建筑项目人工成本中最主要的两个要素，也只有自己能做工的掌墨师傅才能对此了如指掌。懂行的掌墨师傅远离市场，是当前传统式建筑工程在人工定价上混乱，以及施工者职业素养参差不齐的重要原因之一。

6.2 定曲面

定曲面即根据木料的自然弯曲程度来定夺上下面。向上的拱起的那面为“背”，向下的面为“肚子”。工匠以树木本来的自然曲度为基础，再加工出异形梁所需的曲线。用作梁树的木材一般不选太直的料，直料反而费工。在最大限度地顺木料本身的特点和建造需要之间进行权衡和匹配，是大木师傅的必备素养(图6)。

欧玄子 |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

图6 梁树定曲面示例(图片来源：欧玄子摄影)

6.3 画墨

工匠师傅喜欢干净的细墨线，因为从粗墨线里取中或取“皮”(墨线边缘)会影响精确度。竹笔和曲尺之间也要尽量靠直以减小偏差。而画出这样的墨线，需要掌握好力度，需要果断而快速地一笔而下，这些都需要长期的锻炼。画好墨线后，在连接两截面的墨线对应点进行弹墨。弹墨需要把墨线拉到适当的高度，对准鼻尖，垂直利落地弹下去。如果墨线上水太多，可先轻轻空弹一下。这样即可在凹凸不平的木材表面获得墨线。

处理较大的木料时，需要先顺着木料的纹理，作出两头画线后再劈，这样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材料。具体步骤如下：先去掉树根部不规则处及树头与之连带的部分；再在两端榫口所需长度外预留弹性空间，并以此为基础取整段的中线并过墨(转动木料，取一整圈的中线)；接着，分别在按合适长度锯好了的材料两截面取中画矩形。这里的矩形画法，并不仅仅是在两个界面上的几何作图，而是包含了工匠从树头出发，考虑到后面的所有加工过程能最大限度利用木材的点之后所做的判断。这一步，既需熟稔构件制作的完整工序，也需长期制作锻炼出来的眼力和感觉。最后连接头尾两个矩形对应点，弹墨线并落斧，就得到了一个两侧基本同样扁的拱形(图7)。

图7 梁树作扁过程示意图(图片来源：同图6)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工匠如何在木材天然的弯曲度上加工出让当地人觉得顺眼的曲度，取点画墨是决定梁树制作成功与否的关键。根据周师傅所言，王师傅的做法与其之前所见都不同，虽然复杂但却精确，每一步都是必要的，且没有回改。许多工匠在作曲线时反复修改墨线，都变得不清楚了。特殊构件的画墨方法是对掌墨师傅功力最直接的考验。

王师傅在现场经常退后几步看整体效果，凭借经验根据截面上的中线在侧面定出适合的四个点。据目测，这些点是沿造梁树所取弧度的中线对称的，哪怕这根中线并没有画出来。至于相去中线多远，则凭眼力和习惯。定点后连接这些点弹墨，根据墨线去掉树木的多余部分，这样做出的弧度才会更清楚(图8)。

欧玄子 |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

图8 梁树定中段侧面曲线做法示意图 (图片来源：同欧玄子摄影)

接着，处理背和肚子所在的两面。这时不再取侧面的中线，而是以靠近弧形最高点处为基准。这样就决定了处理木料时，木材中间最粗的地方是被保留的，木料背部的曲度也在人为审美曲线的基础上被尽量保留。图9中可见树中得到完整保留，没有被劈掉而露出的白色部分。为何要这样做，以月梁为参考就可以明白。月梁因为跨度大且位置特殊，是整栋建筑中视线经常接触之处，所以要尽可能保持粗壮。越大的木材越贵重不言而喻。这样做是为了保留木材的粗壮，是彰显主人家实力的需要。实际上过于强调装饰的做法，虽然可以通过费工彰显富有，但对于邓老板来说成本太高。出于这些技术和经济上的多方权衡，使王师傅如前述，放弃了带底部雕花的明式做法，而选择了他认为的清式做法。

图9 梁树最大限度保留中段粗细示意图(图片来源：同图8)

为了使背较陡峭而肚子较平缓，“肚子”处被劈掉了更多部分。为了使肚子的弧度更加柔润，王师傅采用了“借墨”的手法，即在靠近肚子那里，先和背部一样取两点，然后在那两点之间再取两点并连线，以实现平缓过渡。许多师傅并没有这一步，而是直接用工具加工出想要的形状，甚至直接略过这步。但也不能因此定夺师傅的手艺如何，因为对于一些好的师傅，这些线可能不需要落下，心到、眼到后，自然可以做出所需的形状。王师傅个人的性格让他的画线和做法也呈现出细腻周全的风格。这些渗透了个人处理手法和风格的技术，只有亲手做过，在做的过程中培养出眼力，并注意到这些细节的同行才能判断好坏。因此，墨线弹与不弹，斧头起起落落，可能看起来相同，做出来的效果也差别不大，但其背后，各位师傅的画线方法和思路，却很可能大相径庭。

为什么会形成这种步骤类似而方法多样的情况呢？这大约是因为民间大多数木工，在当学徒获取专业技能的过程中，面临着沉重的生存压力，无论是早出师能给家里赚钱的想法，还是出师以后所面临的同行间竞争，都促使他们有快速解决疑难问题的强大动力。教导他们专业技能的师傅虽具有绝对权威，但往往不会轻易教给他们惯常的解决方法，再加上学徒又承担着师父分配的各种杂务，所以他们学习主要靠“偷学”，同时只能动用有限的资源和个人的生存智慧解决问题。这样的结果是许多技艺中的窍门属于“权宜之计”，即有效而临时的实践知识，而非有多代传承且具有延续性的系统性知识。这些权宜之计在经受充分考验后，就会逐渐增加其稳定性，甚至可能上升为地方上的惯常做法。

6.4 做榫卯

梁树的基本弧度做出来之后，便开始做两头的榫。每位师傅都会根据自己的习惯选择运用哪种类型的榫卯。除了根据榫卯所在的部位，综合考虑垂直和水平受力，以常用的几种榫卯类型为基础做出选择外，更多细节和创造，都需依赖木工师傅自身的技术能力与职业道德。

在梁架系统中，王师傅惯常的做法是在诸如栋梁、“大中”等中心位置的梁用“丈竿榫”，前后“小中”用“蛇咬蛇”，挑桁用“巴掌搭”。以丈竿榫连接的两个构件，木头越往外拉，连接就越紧，这样可以大大提高建筑的耐久性。不过其制作费时费工，许多工匠会因此选择其他榫卯类型。实际上构件以榫卯连接之后，一般工匠都会把可见的榫卯连接位置处理得严丝合缝，所以无论使用哪种类型的榫卯，做好后外观上基本没有区别。用丈竿榫并加上销子 (大约为一小指长宽的小木条)，据邓老板说是王师傅的独创，王师傅还会把多数榫头裁成楔形，以便于敲入，且不会使结合处的木纤维受挤压导致变形，进而影响美观。由此可见，工匠的水平和德行直接影响到了许多对建筑耐久性有重大影响的细节，哪怕这些细节从外部看来难以辨认。无怪乎木工收徒弟要把人品放在第一位。

至于榫卯的大小，工匠没有固定的程式，只根据实际木材的大小粗细而酌情增减，可能为便于操作，常与固定的凿子宽度有一定关系。只有在做桁条这类与先做的构件有榫卯交合关系的构件时，才需要精确地丈量。在强调审美而与结构关系不大时，他们多依赖于直观经验。所以大木工匠强调培养身体的感知。用特别精确的数字去描述，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必要的。

6.5 做“壳子”

“壳子”在当地意指梁树与栋齐同的曲线形交界处。做“壳子”这道工序非常费时，结构上作用却不大，对这道工序的重视主要基于当地的习惯。东家验收的时候，与“壳子”相关的那条缝儿是他们观察的重点之一，严丝合缝无疑最佳。

周师傅做“壳子”时，就地选用有一定硬度的木屑，裁成锯齿状，在齐同和梁树上画出平行的曲线，并根据距离齐同的远近，选择不同宽度的木屑。而另一个工地上的李师傅则不同，他会把就地取的木屑做成笔的样子，这个笔两个尖端之间的宽度可以调节，所以不用换木屑，就可以画出不同阶段需要的平行墨线(图10，图11)。当然这些做法都要求保持力度均匀并且方向垂直，这需要扎实的基本功。欧徒弟看见这样画曲线和平行线的步骤，去小商店里买了圆规。但这个圆规并不适用，因为“壳子”的面并不平整，与齐同的面也不是同样角度的曲面。因此，这些他们随机应变产生、在当时环境中就地取材解决问题的方法，的确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周边资源，解决实际问题。对于这些“准工具”而言，不需要它们本身有多精巧，重在满足需要，一如这些随手可做、用完可扔的木屑小工具。同样，固定的凿子尺寸有时候可作为测量工具，斧头也可以翻转方向成为锤子，甚至手指和脚步都可相对精确地丈量尺寸。这些看似不精确的工具，恰恰反应了技艺者相对于工具的主动地位，这构成了工匠在营造活动核心地位的一部分，而与马克思提出的工人相对于机器的被动地位形成对比。

欧玄子 |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

图10 自制壳子缝合笔使用方法示意图(图片来源：欧玄子摄影)

图11 自制壳子缝合笔局部示意图(图片来源：同图10)

7 做细部

做完“壳子”之后是细部处理，主要包括依据当地习惯进行雕刻、“画画”等内容。这里所说的细部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相对于大木来说的，实际上对于村民而言，这些都不是细部，反而意义颇为重大。

不同地区梁树的雕刻技法与纹样各不相同。王师傅在逛村子的时候就注意看了当地的纹样，根据他的说法是兰花与龙的结合。他凭记忆随手画出来交给邓老板，再由邓老板转交给从外来请来的专门雕刻师。对于这种随手绘就的能力，王师傅做的解释大意如下：这一带基本都是这个花样，画得多了自然就熟练了，你说一定是哪里往哪里拐，也没有特别清楚的想法，就是多看多动手画就画出来了(图12)。这种在长期实践中镌刻进身体里的惯习，成就了大木师傅技艺知识的“具身性”。这种惯习，不仅体现在纹样绘制上，在前述建造的可见与不可见部分，都对工匠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建造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高度契合既有的建筑习惯与审美直觉。

欧玄子 | 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

图12 工匠徒手绘制局部纹样(图片来源：同图10)

“画画”并不是在梁树上绘画，而是由地理先生分别在上厅和下厅梁树上画出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八卦的排布与宗祠整体布局一样，决定于朝山坐向，因为梁树位于房间中间位置的厅面之中，所以这两个八卦皆位于梁树肚子的中间。此外，上厅用先天八卦主神事，其梁树颂词为“万代兴隆”，即希望神灵保佑居住此房者香火旺盛；而下厅用后天八卦管人事，其梁树颂词为“富贵昌盛”。两者互相呼应，构成了客家人对于家族兴盛、世俗生活富贵的最实在的祈愿。族长还会亲自在梁树上填字(图13)。此外，房屋的中轴线、朝山坐向核梁树上两个八卦连成的直线方向都重合，体现了顺势而为的智慧。邓村在风水上信奉三合派，受形势派影响，讲求利用山水之势形成一处气聚之地，为人所用。上厅天子壁为祖先牌位所在，牌位下即为整栋房子的气穴。这样，在房子的中轴线上就能看出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所说的天、地、神、人同时栖居于此屋的关系。

图13 族长填充梁树祝福语(图片来源：同图10)

8 拼装上梁

接着就是拼装屋架，并举行上梁仪式。上梁是全村的大事，基本人人都会参与。因为村中有人反对修缮祠堂，所以在筹备上梁仪式时颇费周折。欧学徒提出是否可以取消仪式，反正王师傅说自己不信神。但王师傅和其他木匠都认为，举行仪式不是信神，而是木匠造房子必须做的事情，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要搞。

根据仪式要求，上梁前梁树要外裹红布。对于红布的尺寸，当地人也有“讲究”，裹红布时还要哼唱颂词。此外，地理先生还会准备其他物品，悬挂在梁树两端，这往往是历书、毛笔、包着五谷的红色三角包等，多取其吉祥寓意。例如，谷包代表“添产增业进田庄”，笔代表“身荣及第状元郎”等，多与耕种和文教有关，是客家人长期耕读传家的社会生活之写照。

在正式拼装时，技术上需要注意两点：一是树头的位置必须朝左，树尾朝右，在当地的信仰中，这个位置如果颠倒，相应家庭会断绝香火；二是梁树放入栋中时，不可坐上去，否则是对神灵的不敬。大木师傅安装梁树时，如果榫卯太紧会敲不下去，导致构件拼不起来，如果太松，不用敲就放下去了，也是不行的。内行人认为若敲三到五下，榫卯合缝，声音扎实，才是合适的。这最后的拼装步骤对于掌墨师傅尤为重要。如果拼不起来，会在熟人社会里被传为笑柄。

吟颂祝梁词是上梁仪式的核心环节。虽然不同地域、不同工匠用的祝梁词不尽相同，但根据结构分析法却不难解读其核心内容。

结合在当地赶集时买的历书、王师傅从地摊上淘来的《鲁班经匠家镜》和邓村地理先生的赞助，学徒欧凑出了这段祝梁词(图14)，经地理先生审阅后，用于此次上梁。在这段话中，反复出现的结构为“天杀归天去，地杀归地藏，年杀归年位，月杀归月方……居位起非常”，这里的“杀”实际上是“煞”，整段用来重新划分空间上的天与地和时间上的年与月，从而开辟出新的供人居住的空间，而使之前占据在相应时空的事物重新各有其位。祝梁词语境下的梁树，不仅是漂亮的承重木构件，更划分了天、地、人、神空间，负载着当地人笃信的气运力量，隐喻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梁树独具神圣性，从选材到制成都有相应的仪式和颂词，东家在每一步都需给工匠塞红包等“讲究”背后的原因。越是笃信，越是多“讲究”，所涉仪式、禁忌和故事也随之不断衍生。

图14 邓氏宗祠祝梁词(图片来源：欧玄子摄影)

9 总结

在当下的闽西，一根梁树的制作，从提上日程到最终置于屋架上，约经历了以下七个阶段：接到“活儿”的工匠在综合考虑在闽西当地惯常的虾弓梁做法、使用它的地区既有梁树样式等因素后，确定待制作的梁树样式；按照风水等民间“讲究”决定整体建筑的面阔和当地建造风俗中的门光后，确定梁树的吉利长度；选择适宜的木料制作梁树，如果只能被动接受市场中选来的材料的话，尽力克服中间环节的影响；在当地公开施工并接受社区内各类民众的建议；遵循传统步骤的同时，以工匠个人的习惯做法并辅以各种权宜之计，做出梁树；选择符合当地审美习惯和“讲究”的纹样，对梁树进行装饰；按照民众所重视的梁树意义进行上梁仪式。由此可见，在做出尽善尽美的梁树这一技术问题上，以制度、市场、习俗等为代表的社会文化因素不仅决定了善与美等技术外层，还渗透到了这门传统技艺的最核心，以至于对梁树每一步的具体做法都产生了直接影响。然而，这种复杂的实践却被图纸等表征系统贬为较少智力付出的体力劳动，这是西方学术的逻各斯话语霸权、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事实，以及市场资本的力量，对民居营造技艺三重挤压的结果。

从前述对梁树制作过程的研究，可得出两点结论：

首先，民居建筑营造技艺必然是一门技术，但这门技术中，工匠和民众最重视且最切近地方性知识的“讲究”，则在指向技术的同时也指向文化，并不存在对二者的截然区分。在分析工匠的操作实践时，技术和文化的概念区分和二元思维逻辑常显得捉襟见肘。脱离工匠在建造中所使用的语汇，而使用建筑学专业的语汇进行分析，是割裂这种营造活动的社会因素及其与日常生活联系的第一步，最终将只能用科学语言的逻辑遮蔽地方知识的逻辑，褫夺与肢解这门技艺的本体，在学者博学的“无知”中衍生出与地方生活世界相去甚远的表征知识。在一套“只能看大概”的图纸两端，一端是远离当地日常生活却需要力求数字精准可行的专业建筑设计者，不能知其道；一端是因为没有话语权其知识价值无法兑换成市场价值，陷入贫困，甚至被贬为出卖力气者的本地工匠，不可言其道。此外，中国在近现代发展过程中过度依赖表征知识，国家在多种制度设置与发展规划上向城市倾斜，这在长时段内深刻影响了农村发展，地方民居建筑语言及语法的衰退只是农村发展滞后的表征之一。

其次，以这群闽西本土木工和筹集建造资费的村民为代表的普通民众，由于处于市场中的边缘位置，导致了他们所求的善与美的材料，乃至其价值体系不能被市场主流重视和认可。当下以邓氏宗祠建造为例的闽西客家传统“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复兴，并不意味着作为这种建筑形制根源的宗族制的复兴，而是在闽西相对保存比较完整的宗族制、国家对传统文化日渐重视的态度和市场经济给传统式建筑赋予的价值及新社会意义这三重因素综合作用下的结果。其中后两重对于不同种类和层次的传统式建筑来说有待商榷，唯有第一重因素是基本稳定的。从根本上说，客家人在颠沛流离的迁徙族群命运中一直保留的对家族的认同与祖先信仰，才使“九厅十八井”建筑仍然是一种活生生建筑形制，而非徒留形式。

以大木师傅为代表的工匠，他们以行业基本功和少量工具，在传统社会里活跃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圈或文化亲缘关系紧密的地区。这是建造者与居住者高度重叠的生活世界。他们在此从事着如梁树制作这样的民居营造技艺实践。这既是运用以套路和基本功为表征的传统营造知识的实践，又是工匠在辗转于不同地域、面对不同问题时，通过各种“权宜之计”摸索出新知识的创造性活动实践。这种实践累积起兼有具身性、在地性、社会性与系统性的地方性技艺知识。这种从实践理性中产生出的实践知识，在过去的数个世纪中已然创造出了极为适用于闽西客家文化区的多元民居建筑，它们牢牢扎根于当地既有的生活世界中，满足了当地人能言说出与不能言说出的各种需求。在当地人静水流深的日常生活中，它们是短暂易逝的个体，借助天、地、神、人各方之力，维系族类绵延的家园。

作者简介：
欧玄子，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北京 100087）博士研究生

本文完整阅读见《建筑遗产》2019年第1期（总第13期），微信版略去文中图片来源、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以原文为准。本文标准引文格式如下，欢迎参考引用：欧玄子.造梁树 —— 整体技艺观视角下闽西客家地区“九厅十八井”建筑的大木匠作[J].建筑遗产,2019(01):6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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