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本土规划素来重视风景营造，强调规划建设要发现自然之巧、融合地利之特、彰显环境之美。即使是在军事地区的规划建设中，人们依然葆有对美好风景的向往与追求之心，强调于保安全、固防御的基础上，因地制宜、因境置景，借军事地利非常之势，谋人居建设非常之景，建构饱含地域特色的军事体系与风景格局。由此，在长期实践中逐渐形成了“壮观瞻 资守御”的本土风景营造传统，历史文献中亦有“耸观瞻，资阅武”“壮观瞻而卫闾阎”“壮观瞻，资保障，守斯土”等诸多记载，皆具此意。
作为一种军镇要地人居建设中的本土风景营造传统，“壮观瞻 资守御”蕴含深厚的实践要义：其首重依循自然地利，谋划城邑、堡垒、关隘、烽燧等军事布防，建构融合天险之势的“山川都会”；在此基础上，遴选扼要之地，挖掘山川地势中的风景潜能，于军事戍防中提炼整合与戍边烽火、弓兵战垒等相关的独特风景文化意蕴，创造与自然天险、军事设防相融合的风景体系；同时，择城邑建设之关键节点，巧筑台阁工事，既作军机防务、“资守御”“镇抚人心”之用，亦“综一方之秀，收四远之景”，形成一邑之标志景观；最终，在军事征伐下经文学艺术、番俗民情等叙事渲染，又经历代戍守文人之品题，赋予该地以深厚的文化内涵与地理象征意义，促使其成为一方怀古凭吊、倡怀国家洽熙之军事文化景观。此番经营将城市防御、军政韬略、风景营建、人文建设、生态调护融于一体，体现了本土人居建设的整体思维。
结合历史文献、舆图以及实地调研可知，中国历史上秉持“壮观瞻 资守御”的传统营建范例不胜枚举，积累了深厚的实践经验。如居庸关长城，“据山川渊萃”之地理形势，因山涧翠峰重叠，花木郁茂，为历代文人所称赞，冠以“居庸叠翠”之称，诗赋题跋无数。
▲ 居庸叠翠（图片来源：清·张若澄《燕山八景图》）
山西大同镇，于万山环拱、岗峦起伏间筑城及沿边砦、堡、墩、堠，营建山川联络、堡墪联防的军镇格局，又有雁门、宁武、偏头三关扼塞，状若鼎峙，塑造腾挪跌容、气卷万山之独特军事地理胜景。
▲ 大同邑境图 [引自清道光十年（1830年）《大同县志》]
▲ 山西岢岚兵备道辖西路总图、山西宁武兵备道辖中路总图、 山西雁平兵备道辖东路总图 [引自（明）宣大山西三镇图说.三卷.九边圣迹图]
宝鸡大散关，自古为“川陕咽喉”，伫立关址，纵目远眺，但见群山叠嶂，古木蓊郁，山峰如卧牛奔马，历代文人竞相观览，留有“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之感慨。
▲ 宝鸡境图 [引自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宝鸡县志》]
榆林镇北台，乃明长城最大之军事瞭望台，实为防守之要地，登绝顶四望可瞰全境之况，并观“若跻霄汉间，黄河如带，青山隐隐”之景，治军之暇亦为怡情旷性之境也。
▲ 榆林地区风景格局示意图（图片来源：自绘）
青海贵德玉皇阁，为古城之制高点，作以军事防务之用，登临其上颇有凌空出世、昂首天外之感，更可环眺四方，黄河、丹霞群峰殊胜，美景层迭，营造“山河一览”之胜景，亦为一域之巨观。凡此等等，皆颇具深意。本文从诸多案例中遴选陕西潼关城、宁夏固原瓦亭驿、重庆合川钓鱼城、甘肃肃州（酒泉），对“壮观瞻 资守御”的传统实践做进一步阐释。
陕西潼关城，地处关中平原东门户，形势险要，素有“畿内首险”“四镇咽喉”之誉。古时营城者因循山河川塬形势，踞山建城，另巧布“十二连城”，形成高下纵横的协同防御体系，呈现依山作镇、跨河为疆之军镇意象，并从中遴选胜地开展风景营造：择城东门麒麟山角营巍峨关楼，形似眈眈雄视之猛虎守卫关中，塑造“雄关虎踞”之景；寻禁沟水与潼河相汇处，悬瀑湍流似白练高挂，沟水下落汇为深潭，发掘“禁沟龙湫”之景致；察日落时分西城谯楼置身彩云之中，光辉四射，雕柱斗角，飞檐钩心，红霞如束，四周“归鸿默默争先集，落雁翩翩入望中”，打造“谯楼晚照”之景。经累代风景发掘与人文营建，终汇为“潼关八景”，形成融地域山川形势与军事防御建设于一体的区域风景集群。
▲ 潼关厅疆域图 [引自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同州府志》]
宁夏固原瓦亭驿，群峰环拱，四达交驰，系兵家必争之地，其南即为中原四塞之一萧关，“铁骑突出刀枪鸣”之古战场，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千古壮观。瓦亭本荒芜，后因其“南门外有暖泉，有大渠，足资灌牧”，时人“辟其东南荒地，种杨柳数千株”，经历代赓续，杨柳依依，流水潺潺，与城池相映成趣。“每当雨至，烟云蓊郁”，游人若登高俯视，但见一幅云蒸霞蔚、烟岚轻妙之佳景，“试倚堞楼眺之，亦可作一幅徐熙烟雨图观也”。故而，清宣统《固原州志》收其为八景之一，名曰“瓦亭烟岚”。可见虽地处边陬战事频仍，然古人十分重视人居环境建设，通过不断发掘景致、改造自然、调护生态，营建美好人文家园。
▲ 瓦亭烟岚 [引自清宣统元年（1909年）《固原直隶州志》]
重庆合川钓鱼城，山城雄峙，控扼三江，为南宋川渝山城防御体系“八柱”之一，宋人筑之以御元也。宋元之交，军民婴城固守达三十六年，阻御蒙元于外，遮蔽渝夔于内，以延宋祚。钓鱼山景色天然殊胜，宋元之战又使其凭险据要，以一隅称山河之固，因而被誉为“独钓中原”。钓鱼城为“合阳八景”之“鱼城烟雨”所在，春晓将暾之际，晨曦初露，登钓鱼城，俯瞰三江汇流，便见细雨蒙蒙，薄雾渺茫，城沐浴于烟雨之中，美不胜收。邑人于此可览钓鱼山“秀削天然，崱屴奇特，与巴渝佛图雄峙东川”之奇险胜景，又怀昔日“以鱼台一柱支半壁”之卓绝战役，“思王公设险之意，吊前人守战之功，巍然独有千古”。
▲ 合州境图 [引自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合州志》]
▲ 鱼城烟雨 [引自清嘉庆八年（1803年）《合州志》]
甘肃肃州（酒泉），虽在边徼以兵事偏重，仍葆有强烈的风景追求，辨识域内外山水形胜，塑造辽远壮阔的“肃州八景”，其中以“戍楼晓角”最具特色：“泉城东南北三面皆为谯楼，每将晓，戍士奏角，一以警众戍之晏安，一以慑外人之窥觊”。然此角之奏，正月欲落而天将曙，并烟起而群鸟飞，于戍楼处形成一幅月落曙晓、角鸣人起、烟升鸟飞的边塞晨景。明代戴弁诗云：“碧天如水满城霜，五鼓初收戍角长，入塞数声胡北遁,残星几点雁南翔。”可见虽在边徼武区，无名山大川、古迹胜境之秀丽，时人仍能在整军经武中充分挖掘集边防特征于一体的人文胜景，体现了边防驻军在特殊情感与使命下，发掘和营造美好人居景象的风景自觉意识。
总之，“壮观瞻 资守御”作为一种军镇要地人居建设中的本土风景营造传统，折射出虽地处锁钥要地、或边陬兵火不断之处，军镇各邑之人亦能在军事戍防中秉持风景自觉意识，对美好人居环境的向往与追求始终如一，亦体现了中国本土风景营造中将军事防御建设与人居环境营建、人文秩序构建、生态环境调护融于一体的整体思维与宏阔视野。继承与弘扬“壮观瞻 资守御”这一本土优秀传统，妥善保护军事地区历史积育而成的特色景观遗产，用心发掘自然地理中的独特山水形势，对于接续与创造城市山水人文空间格局、传承地域景观文脉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袁 荔 长安大学建筑学院 讲师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 博士研究生
李小龙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 教授 硕士生导师
* 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2021J024）；长安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300102412602）共同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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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城市规划）：【继承与创新】壮观瞻 资守御：一种军镇要地人居建设中的风景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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