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城市
张松
(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城市规划历史与理论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本学术对话主持人 )
在快速城市化和经济高速增长之后，人们对发展质量和效益不高，生态环境遭到破坏等问题有了共识，国家确立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新的发展理念，相应的，规划设计如何转型，如何提高质量，为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促进城市可持续发展做出贡献。——这大概就是今年选择“共享与品质”作为年会主题的基本考虑。
十九大报告中指出：“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同时确立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基本方针，以“推动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发展，满足人民过上美好生活的新期待”。在四周的混乱环境中，文化能做什么，规划能做什么？这就是我们这场学术对话的主要关注点。
其实，在更早的中央城市工作会议上已经提出从速度向质量转变的城市发展新理念。会议确定了“一个尊重”“五个统筹”的大方向，“一个尊重”即尊重城市发展规律。“五个统筹”中第三项是“统筹改革、科技、文化三大动力，提高城市发展持续性”。
城市文化包罗万象，且因时因地发生着变化。城市文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结晶，是漫长历史过程中人与自然共同创造的结果。到底是谁创造了城市文化？城市文化由哪些内容和要素构成？我们如何认知，又如何对待它？
英国思想家马修·阿诺德强调“文化即对完美的追寻”，“文化即探讨、追寻完美”。在进入高质量发展时代，规划建设“美丽中国”“美丽城乡”时，文化会扮演怎样的角色？规划能发挥怎样的作用？城市文化与环境品质之间的关系如何？文化又如何成为城市生活中的共享资源？
近年来，城市规划部门主办的“空间艺术季”“双年展”等文化艺术活动越来越多，在促进城市设计质量、公共空间品质塑造等方面也做了有意义的探索，这些工作与城乡规划管理、特别是城市文化传承发展关联性到底怎样？城市规划是否可以规划形成有地方特色或时代特征的地域文化？城市规划或城市设计是否能够对地方文化特色和风貌特征实施必要的维护管理？城乡规划或城市设计又将如何进一步作为？希望今天到场的专家能够围绕上述问题展开深入的探讨。
为了进一步明晰相关概念和问题，同时让大家能够尽快进入到讨论氛围之中。我们首先有请来自上海社会科学研究院的城市文化学者包亚明老师和来自清华大学写过《文化规划》专著的黄鹤老师做主题引导发言。
包亚明
(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城市文学与文化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
扬·盖尔在50多年的时间持续参与了根本哈根的宜居改造，塑造了人性化的步行街区和自行车道等主要的宜居标志。他的研究方法是长期的经验观察，也就是他说的“公共空间/公共生活调研”，他曾经一整年都在哥本哈根街头点数行人、观察他们的活动轨迹，他注意到了影响公共空间与公共生活的各方面因素，包括广场的设置、街道的分布、吸引行人滞留的原因、天气对步行和户外活动的影响，以及人们更愿意、更喜欢停留的地点和时长等等。有意思的是，扬·盖尔也曾经在上海南京路的街头拿着铅笔点数过路人，为南京路步行街的改造出谋划策。他给我们的启示是，慢节奏的出行方式应该成为观察城市、体味城市的有趣方式。
和扬·盖尔一样喜欢在街头点数路人的威廉·怀特，也非常关注街道、露天的市场和休憩空间，他同样提倡用人气和商业活力，把街道、广场和停车场改变成熙熙攘攘的“人的场所”，他在《小城市空间的社会生活》一书中告诫我们，公共空间，无论是商业的还是非商业的，归根结底是人们聚会的场所。人以及人对空间的使用，才是人性城市的首要特征，才是城市文化的核心要素。以人为中心，让人们重新回到公共空间，其实是一种成本更低、更可持续的城市改造和更新方式，这在电子商务独步天下的时代，尤其值得我们关注。
扬·盖尔认为“所有的出行、公共空间和城市都与‘人’相关。我们是谁，我们的身体如何进化来的，我们的出行系统如何组织，我们的感官如何组织，我们在空间中的行为，我们读书、亲吻和争吵的方式……这些都是(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过程的一部分……我强烈认为，我们人类这个物种，是有一些基本共性的。我们看到，中国的老城和哥本哈根的老城完全一样，因为它们都是直接为人类修建的。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为人’修建的城市”(https://www.douban.com/note/588931665/)。
黄鹤
(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系副系主任、副教授 )
客观来说，在过去的发展历程中，中国城市呈现出了种种的文化问题，例如具有显著地域文化特征的老城空间和依附于其间的传统生活被大规模移除，新建建筑和地区面临失序和难以辨别的困境，千城一面的现象被反复提及。立足当前，全球化和城市化进程进入了新的阶段，在十九大以来强调文化自信和倡导高质量发展的国家战略引导背景下，塑造城市文化特色、促进城市空间品质提升，成为规划设计不可回避的重要课题和关键策略。
首先，城市文化作为价值观念，是长久以来城市生活、文化观念的积淀，是城市形成的基因，并持续演进。塑造城市的文化特色，首先要求保护城市的文化资源，对文化遗产的积极保护与合理利用是对过去历史的尊重与延续。另一方面，全球化和城市化进程当中，城市中多元文化必然并存，新的建设相近趋同也客观存在。因此尊重客观规律，在良好保护既有历史文化资源的基础上，于新的建设中形成新的特色，使得在城市总体层面，具有显著文化特征的城市要素和城市地区占有相当比例，从而维护城市的文化特征，展现城市从何而来的脉络。
其次，城市文化作为竞争资源，是当前资源要素全球流动和消费时代兴起的结果。提高城市竞争力，要求对外积极提升城市文化形象，增加对高层级产业和高素质人才的吸引；对内回应本地居民需求，营造宜居环境，两者并重。值得一提的是，城市中历史悠久的具有特色的地区，除了少量标志性的文物建筑，大部分地区往往也是老龄化和低收入居民聚集的地区。在营造城市活力、提升城市竞争力的时候，如何平衡取舍 “衰败空间+原有居民”与“更新环境+新的人群”，也是当前在利用文化资源促进城市发展中面临的共同性挑战。
王唯山
(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学术工作委员会委员，厦门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副局长、教授级高级城市规划师 )
城市文化的范畴很广，城市历史文化的保护与共享，重点应落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载体层面。我结合鼓浪屿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管理工作谈几点体会。
城市历史文化保护的首要工作是立法，只有立法保护并根据要求出台相应的保护规划等，才有实施保护的前提，否则保护只能停留在专家的呼吁或学者的批评，因为立法保护明确了政府部门的保护职责和资金保障等，以及相应的法律监督和责任等。鼓浪屿在上世纪80年代就得以作为国家风景名胜区加以法定保护，上世纪末又在全国率先立法保护岛上的历史风貌建筑等，是日后成为世界遗产的重要保障。
其次是关注建筑产权因素。产权在实施保护中是回避不了并极为复杂的困扰因素，我国多数历史街区及其建筑经历了“私人-政府-私人”的权属变迁，以私有为主并夹杂了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成为实施有效保护的难题，众多共有权属人的处置意见难以统一并多伴有矛盾等等。同时，政府管理的房屋保护也问题重重不容乐观，产权权属问题应引起高度重视。
第三是保护政策的细化问题。在实施保护中普遍存在“生儿不养”的现象，也就是一旦将街区或建筑列入法定保护后，就简单以一刀切的“原样保护”，或是以一个很空洞的保护规划为依据实施保护。其实在列入保护时，保护范围内的构成就是多样的，有文物、有历史风貌建筑和不少的其他建筑，但是保护管理的政策并没有提出各种细化的应对，甚至是简单的“休眠式”管理方式，可想而知的结果就是保护对象的愈发衰败。因此保护的落实工作之一就是要细化各种不同的管理对策，才有可能取得保护的落地。
第四是关于保护的真实性。对于物质方面保护的真实性，现有的保护技术总体可以满足，我想强调的是，对于历史建筑主要保护外观和整体风貌，因此对于具有可识别性的一些增加或改动，应该是允许和可接受的，这样做有利于推动保护。真实性的另一方面，就是强调“见屋、见人、见生活”的追求，鼓浪屿是个活生生的开放型社区，对历史文化或遗产的保护，除了有“社区博物馆”的特色外，保留和保护真正的社区生活和文化，是保护的最大意义，也是挑战所在。
第五是实现保护对象的多样化利用。多样化应体现在文化性、公共性和公益性等方面，特别应避免过度的商业化。在活化利用方面，应积极出台各种举措推动政府、私人和市场相互间的合作实现对保护对象的合理利用。有一种倾向应避免，就是利用资本对保护对象采取大规模收购后，快速实施保护和加以商业化利用，这样做的结果必然是商业化改变了历史文化保护的真实性和多样性。此外，由于历史街区和建筑在实施保护前往往已改作它用，因此恢复原有功能也是有效保护与利用的体现。
最后要关注共享即反哺保护的公平性。某个街区或建筑被列入保护，也就意味着权益人失去一定的发展权，因此应对业主有反哺性的补偿或奖励政策，也就是城市历史文化保护的成果需要共享，保护才有真正的动力和可持续性，现有的保护政策往往缺失这方面的认识和实践，亟待完善。
杨宇振
(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学术工作委员会委员、国外城市规划学术委员会委员，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 )
城市文化今天面临的一些危机。今天城市还存在“城市的自在”吗？或者也可以问，城市的每一个人是否还存在“个体的自在”？人的状态是城市外在的一个表征(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人们的自在被各种外在所切割、所拉裂。如何在外在与自在之间保持一种平衡，是文化发展的重要内涵。
城市文化作为观念和制度的产物，必须要有物质基础。黑格尔讲观念可以改变社会，马克思把黑格尔的观点倒转过来了。在很大的程度上城市文化的发展必须基于物质基础，基于城市的物质状况，这个物质基础跟城市的生产力紧密联系在一起。处于不同经济与行政等级的城市的文化状态有巨大差异。这是一种已然存在的客观状况。地理的不均衡发展已经是一种基本状态。十九大报告里谈到，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与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不均衡发展是理解不同城市文化差异的关键和根本。
另外的一个基本问题是“谁的城市文化”？这是需要质疑的问题。谁在支配城市文化？需要对历史有深度的认识，不能只要那一部分最高雅的文化。文化里面有不同的层面，规划和实践需要认识城市文化的各种状况，不能只是精英文化，顶端的文化。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往往把这一个城市最辉煌的历史商品化，这是一些城市在过去二三十年时间里普遍的现象。对这些问题需要有批判性的思考。
作为小结，我讲3个观点。
第一，今天城市发展处在强外部性支配的状况下，没有哪个城市能够脱离受支配的状态。在这种被支配的状态中，如何寻找内在的一种开放性的自组织，可能是这个城市是否能够发展自身文化而不再是追寻他者文化、追寻上一个城市等级，甚至遥想最顶端的等级城市状态的必要。如果没有自身的自组织，相对自组织，这个文化实际上是一种移植的文化、复制的文化，缺乏内在实质的文化。
第二，在城市空间的生产过程中，往往出现追求那些最亮的东西，把曾经历史中最好的东西转化为今天可以销售的内容，可以销售的商品。如何能够更加靠近人民的文化，不仅仅考虑交换价值，不仅仅考虑城市的营销，而是更加考虑城市的使用价值，可能是当下这个阶段非常重要的问题，也是一个基本立场问题。
张京祥
(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常务理事，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 )
我们常说“城市以文化论输赢”。之所以这么讲，首先，文化塑造了一个城市居民的整体性格特征，而这种整体性格特征会外化为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最终会凝结为一个城市的独特魅力。一个城市有了魅力，就能够吸引人来，进而吸引产业来，就能不断注入城市发展的动力，创造持续的城市活力。其次，文化奠定了一个城市总体的社会价值取向，塑造了一种城市内在的精神特质，这种精神是城市发展的内在的、持续的动力。换言之，文化并非都是阳春白雪，文化在相当程度上也可以化作城市经济发展的巨大动力。第三，文化决定了一个城市的制度创新力与竞争力。城市文化既不是一个抽象、空泛的存在，也不是仅仅体现为寻常、物化的市民生活，城市文化更是在根本上决定了一个城市是否具有创新精神、创新氛围、创新环境，是否具有持续推动体制变革的动力。近年来杭州这座“明星城市”的成功，应该说就是由于杭州所具有的平和包容、亲民亲商的文化品格塑造了利于创新创业的肥沃土壤，以人为本、精致卓越的文化品格推动了诸如“最多跑一次改革”等体制创新的不断进步，从而完美地演绎了一座“别样精彩、独特韵味的世界名城”的成长故事。
华人著名学者杜维明曾经说过，“在社会系统中，如果说经济的作用是动力性的，那么文化的作用却是方向性的”。进入后金融危机时代，当今世界国家、城市之间的竞争已经从传统生产要素成本、标准化大众产品的竞争，转向了以创新驱动、追求品质、进阶高价值区段为特征的新竞争时代。在这个新的时代，国家、城市之间的竞争规则正在被改写，文化的基础性、方向性、持续性作用就显得更加重要。
张广汉
(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历史名城规划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副总规划师、教授级高级城市规划师 )
城市文化，包括有形的和无形的文化。一般认为，广义的城市文化是指城市发展中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它包含了有形的物质形态——历史和现代的城市格局、街区、文化场所、文物古迹、建筑物等，以及无形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文化或空间载体——城市精神、制度规范、生活习俗等，城市文化是外在表现与内在精神的有机统一。
2016年10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文化：城市未来》报告中明确提出，“城市战略需要进一步全面纳入文化考量，以确保战略的可持续性，为城市居民提供更高质量的生活”。本次规划年会开幕式上黄艳副部长讲到，历史文化是体现城市品质的载体和要素，没有历史就没有品质。城市文化对城市未来的发展，对城市品质的提升至关重要。
城市文化既有历史的，也有未来的，历史文化需要去挖掘保护和传承，未来文化需要去延续和创造。利用历史文化载体，融入新的文化元素，城市的历史文化与现代文化结合，往往可以给城市带来新的活力。国际上，利物浦作为2006年的欧洲文化都市，对废弃的港口注入文化元素，形成文化引导的城市复兴。国内，景德镇市保护利用工业遗产，激发了城市新的活力。
如何共享？如何规划？
在宏观上，城市规划和新区建设应当继承我国古代城市建设的先进文化理念，包括“合法依规，层级分明”的礼法思想，“协和万邦”“和而不同”的整体和谐观，“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发展观，因势利导，防治结合的城市公共安全观，东方美学、人文情怀兼具的城市设计观，兼容并包、平衡发展的规划建设管理观。这也是我们在规划建设雄安新区一开始考虑的。对于历史文化名城，文物古迹、历史建筑和历史文化街区是城市文化的基因，历史城区的居民是城市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城市规划和新区建设还应当突出名城特色，建筑设计要反映地域文化和时代特点。
在微观上，我们要规划建设一系列城市文化空间，提供人民共享的文化设施，包括戏剧馆、博物馆、艺术馆、图书馆、历史文化街区、文化广场等等。一个充满活力和持久魅力的城市，不仅在于有一个物质生活空间，更重要在于提供一个人性化、多样化、多层次的文化生活空间，让不同经济收入、不同社会阶层和不同社会背景的人们各得其所、安居乐业，有强烈的家园感和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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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城市规划）：【Open Access】城市文化：如何共享？如何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