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诗鹤 等
摄影 | 丁可佳 等
编辑 | 易弗非
地处江西婺源北部的虹关村距县城43公里。每天早上8:30起,每隔2小时会有一趟车晃晃悠悠地从县城开到清华镇,在这里,行人们可以换车去浙源乡,再到虹关村。正在建设中的清岭公路擦过村落东侧,而后扬长而去。
春季的虹关美不胜收。每年3月至5月,虹关春雨绵绵,云雾缭绕,油菜花、梨花、桃花开遍整个浙岭,挤满村前屋后。或者,你可以选择11月来虹关赏秋。而那一次,我们是在12月中旬抵达的。那时,虹关最浓烈的色彩已经褪去,然而这个不受雾霾困扰的村子是如此干净纯粹,粉墙青瓦的古宅伫立在稍稍冷冽的空气中,颜色分明。清晨,溪边的草叶上落了淡淡白霜,田里还留着一些绿绿的油菜。挥着胳膊锻炼身体的大叔,裹着红头巾等公交车的大婶,出来溜达觅食的鹅鸡猫狗,钻进视野里抹不掉了。
明清时代,虹关是徽墨的主要产地之一。清代《名墨谈丛》中记载,“婺源墨大约在百家以上,仅虹关詹氏一姓就有八十多家,……在徽墨中是一大派别”。虹关出了不少制墨的名家,“成圭墨”“斯美墨”“大有墨”等墨号赫赫有名。虹关因此被婺源县列为徽墨名村加以保护,还获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古村落扩展项目预备名单。
经历了清代的辉煌,到如今,村里仍在制墨的师傅只剩下詹大有的后人詹汪平了。詹汪平住在徽饶古道边的老宅子“从是堂”,宅子原先的牌匾很早就损毁了,现在这块是六七年前一个书法家写的。“从是”指的是遵循以前的规则和脚步,循序渐进地做事。它就像一句流传至今的祖辈的教诲,悠悠地回荡在这座现在已显得有些空荡的屋子里。
点烟是制墨的重要工序。作为制墨师傅的詹汪平有一间自己的点烟房,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烟房里只能点不到二十盏烟。往往点一百斤桐油,一两个月后仅能得到八两烟。詹汪平说,机器点烟的成本比人工点烟低得多,但做出来的烟不好。
对于八十多岁的詹德厚老人来说,关于点烟房的记忆则已永远静止在了解放前的小学时代。那时,他曾去过学校附近的点烟房,烟房里的师傅们将松树的木头挖空,放进一个铁容器;再往容器里加桐油,桐油里点灯芯草;最后扣上一只碗。这样的工具,在烟房里摆了一排又一排。等碗上积好了烟,师傅们就可以把烟扫下来了。这些烟灰经过一系列的捣炼加工,终将形成通透浓郁的好墨。老先生说,当时他的同学里也有做点烟的,烟房很热,他们没办法穿衣服,往往会被熏成一根大碳条。
詹德厚的伯伯泽宏公也曾点过烟,在四川还有一个点烟厂。有一次,泽宏公和儿子家驹去点烟厂,途中遭遇了土匪,泽宏公被关在土洞里,家驹则被放回家筹钱。家道中落的他们终究没能备足赎回泽宏公的钱。泽宏公的灵柩运回来的时候,詹德厚也在场,静静躺在他面前的他那饱受欺凌的伯伯,甚至连门牙都被打掉了。
后来,制墨业日益衰落,家里再也没有人愿意管那家点烟厂。家驹迁去了四川,他离世后,他的后代也与虹关的本家失去了联系。
曾经煊赫一时的虹关制墨人与村中许多宽敞气派的老房子不无关系,比如浙源乡卫生院院长詹爱华曾居住过的“笃庆堂”。笃庆堂是乾隆年间有名的墨店主人詹斯美的老宅,可能早在明朝就已建成。它一共有三层,一二层的许多房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都还住着詹院长这一支詹斯美的后人;三层供奉着许多祖先牌位,小时候,詹爱华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时,经常造访那里。
九十年代,最后一家人从笃庆堂搬出,笃庆堂渐渐荒废、坍圮。二层的外墙早已不见,站在下面就能看到楼上被遗弃的木板床;曾经的四个天井也已荒草遍地。隔着杂草和木板,我们还能看到一层天花板上垂下的许多钩子;恍惚间,仿佛那里还挂着一串串腊肉,在这间一大家子人共用的厨房里,等待一个热热闹闹的节日。
相比笃庆堂,继承堂的命运更令人扼腕。詹德厚老人的曾祖父世钦公曾在广东墨厂帮成圭公做墨。后来,世钦公幸运地中了彩票,正赶上清朝开放通商口岸,他便回到家乡改做茶叶生意。他修建的继承堂可以说曾是虹关规模最大、样式最精美的宅子,共有20个房间。传到詹德厚老人这一辈时,他拥有其中的8间。
1992年的一天,詹德厚堂哥的儿子在楼上洗相片,烘干时不慎导致了失火。继承堂本是木结构建筑,火势一起,再难扑灭。从沱川参加姑姑葬礼归来的詹德厚没能留下一张继承堂的照片,留住它的堂皇,抑或衰老。
如今的詹德厚老人顶着一个大额头、一头花白头发,宽宽的鼻梁亦让他像极了老寿星。他牙齿脱落了一些,但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听着十分带劲儿。刚开始讲话,他还有点担心我们听不懂方言;事实上,当他说到爷爷泽恩公是一位末代秀才时,我们的确困惑地重复了好多遍:“啊?末代舌头?”
老先生家中已经没有人制墨了。他的二哥、三哥在上海开中西药房,大哥德锟解放前在中正大学读书,后来去了台湾。老人家里还摆有德锟的遗像,记录着他年轻时帅气的样子。
詹德厚自己是家里的老四。这位总是穿着蓝色工服的矍铄老头在他新盖的院子里挖了一个鱼塘。他给自己的鱼塘编了一副对联:上联“清风明月,不尽不竭”,下联“钓水采山,可食可茹”,化用了《古文观止》里的词句——直到现在他还能背诵不少《古文观止》里的段落,毕竟那可是他小学时学的教材。细细想来,当夜幕垂下,老头坐在凳子上,就着清风明月,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鱼塘和塘中的小鱼;我们在城市中奔忙时不禁向往的宁静从容的夜晚,对他而言不过稀松平常。
六十年代生人詹建文的祖先詹成圭是制墨一大家。成圭公不仅做墨生意,还经营胭脂、水粉、丝绸,挣到钱后,他给四个孙子盖了四座宅子,分别是玉映堂、愿汝堂、留耕堂、虑得堂。詹建文属愿汝堂一支。愿汝堂的“愿”字下面是心,意思是希望子孙后代本本分分,用心做人,用心做事。
成圭公的墨海内外闻名,后代中也一直有人制墨,但愿汝堂一支从詹建文的爷爷启贤公开始就不再制墨,而是改做了别的生意。詹建文的父亲詹益芳12岁就离家去上海学做生意,他对家族制墨的事已不很清楚,也只是从叔伯们口中听到过些许,更别提儿子詹建文了。那时家贫,在去上海的路上,詹益芳身上带的菜和干粮都不够,他就用筷子蘸一点咸鸭蛋,放在舌头上舔一舔,就着这个味儿啃干粮。
愿汝堂人的性子是哪怕家里再穷,也一定要自力更生。1992年,詹建文初到广东。改革开放初期的广东竞争激烈,身材矮小的他做小工都没人要,只得流浪了半年。当时,一位浙源老乡借给他一块七毛钱。一碗稀饭两毛,油条五分,他舍不得吃油条,便每天喝粥、吃免费咸菜,就这样坚持了一周。不知他忍饥挨饿之时,是否会想起几十年前去往上海的旅途中,那个曾就着咸鸭蛋末儿啃干粮的少年,并从他那里获取咬牙坚持的勇气。
后来,詹建文在一个砖厂负责数砖记账,一天工资十元。半年后,他报名参加夜校,虽然由于工作忙,每月只能上十五次课,但他足够用功,最后满分拿到了大专文凭。这样一来,詹建文终于可以进入工厂,从杂工做起,到部门管理人员,再到职业总经理,最后自己开了工厂。
詹建文说,从愿汝堂走出虹关,到上海做生意的有一百多人。他们中一部分人之后去了香港,一部分人出了国。
和大家一样,制墨师傅詹汪平也是听着村中老人对虹关墨过往辉煌的絮语长大的。然而身为詹大有后人的他,家中早已没有了墨的痕迹。他的父亲也不做这一行。可以说,他制墨几乎是“无中生有”的。
十几年前,詹汪平开始搜集“詹大有墨”的相关资料。他说,婺源制墨在明朝就有了记载,明朝中期,詹氏墨已经卖到了山东。詹大有原名詹七生,康熙年间生人,本人并未做过墨。真正开始制墨的是大有的后人詹胜专,他创立了“大有墨”,他的后人们则延续了“大有”墨号,比较有名的分支有“詹大有允成氏”“詹大有鹤记”“詹大有敬记”“詹大有少竹氏”“詹大有悦庭氏”等,在一些拍卖行仍能看到这些墨号的墨品。当然也有子品牌没有延续“大有”墨号,如“詹成美”。詹汪平的祖先元秀公也做过墨,但至今没有发现实物留存。
出于生存与兴趣,詹汪平曾跑去求婺源墨厂的师傅们教自己做墨。有些师傅已经年迈,无法手把手教导他,就把制墨的资料倾囊而授,让他自行揣摩,随时提问。就这样,他边学、边做、边口口相传地进行售卖,如此做了十多年。到现在,点烟、和料、烘蒸、杵捣、揉搓、入模、晾墨都是他自己完成。
詹爱华家祖先的墓碑就安置在他家菜地的土坡上。碑文已模糊不清,连詹爱华自己都不知道墓碑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字。我们趴在墓碑前,用草清理墓碑上的异物,草汁流进碑文的沟壑,竟使碑文显现了出来。
墓碑正中央写着“锺英堂,立于嘉庆十二年”。我们并不清楚锺英堂与詹爱华家的老宅笃信堂有什么关系,只是不由得为这个发现而感到惊喜不已。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们趴在嘉庆年间的老祖宗面前,个个脸上堆着傻笑;不知他们地下有知,会不会啼笑皆非,或是感念一群志趣于墨的外乡人竟会寻至此地,去村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截取他们过往的吉光片羽。
詹建文是2013年从广东回到虹关的。我们问他,詹氏有没有后人在广东制墨?詹建文说,基本没有,但东南亚还有人在制墨,只不过没有形成一个产业,而是作为一门技艺代代相传。这突破了我们之前“虹关墨最远到广东”的认识。
墨与祖先的愿望和祝福似乎从未死去。它萦绕在祖屋的檐前梁上,蜷聚在黯淡的古老漆盒,乃至后辈们偶有怅惘袭上的心头;或随那些再难归来的脚步,去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2016年12月中旬,北京乡村文化保护与发展志愿者协会(RCRA)的五名志愿者华玉振、陈敏辉、曹曼青、李诗鹤、丁可佳在尚逸轩工坊的协助支持下,前往江西省婺源县北部的虹关村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调研。此文编辑整理自志愿者们的调研笔记与重要调研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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