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刊精粹 | 快速民族志方法及其在空间规划运维中的应用【202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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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西方国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进入存量规划阶段，相继提出了倡导式规划、沟通式规划。规划师的身份从主导规划的专业精英和决策者，逐步向社会资源的整合者和社会规划过程的沟通者、协调者转化，规划师的社会调查和沟通交流能力逐渐成为从业者的必备技能。民族志方法通过长时间实地考察提供对人类社会的描述性文本，以微观观察手段理解社会事实。它能够帮助规划师更好地理解当地人的生活、需求和文化观念，在西方城市规划中的应用较为常见，并发展出一套面向实践的辅助工作方法——快速民族志。它不但可以弥补传统城市规划中公众参与在参与程度、方式、手段上的不足，而且能将调查发现转化为场地认识和设计条件。快速民族志评估程序概念的引入，提供了在短时间内收集大量本土关键信息的可能性。

1  快速民族志的概念与方法概述

快速民族志（REAP: Rapid Ethnographic Assessment Procedure）与聚焦民族志（Focused Ethnography）、快速民族志评估（Rapid Ethnographic Assessment）、快速评估方法（Rapid Ethnographic Assessment）几乎同义，下文简称REAP。民族指代选择的方法论单元，其核心议题是某个族群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意义。民族志（Ethnography）要求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在其生活环境中共处一段时间（一般是6个月~2年甚至更久），研究者采取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进行数据资料的收集。该方法通过长时间的研究来保证研究趋近事实，在访谈规模上会根据统计学方法计算访谈人群数量，有的规模达到500人以上。而REAP，其“快速”主要体现在时间短（通常在几周内完成）和规模小（因采访人数小于150而可以手动分析）两方面。研究者通常经过5天~6个月的田野调查，快速收集与特定问题和计划有关的社会、文化和行为信息。与传统的民族志相同，快速民族志的规模和范围变化多样，取决于评估的问题、地理因素和参与者等。小规模REAP可由一个团队在几天内完成，较大规模的REAP可同时收集几个城市或场地的数据。汉德韦克认为民族志与REAP的划分线是90天；约翰逊从关于紧急卫生事件快速量化方法的论文统计中发现，REAP平均费时14.6天，时间众数为5天。

REAP的提出缘于现代快速变化的环境下，公共卫生管控领域亟须在短时间内获取大量当地人的社会文化信息，以便及时更正调控流行病或地方病的医疗卫生政策和手段等。它并不解决理论难题或产出新理论，目的是为了辅助决策管理部门快速制定出更切实理性的程序或方案。相较于民族志，REAP研究往往基于一个更具体和迫切的问题，比如流行病等，从而快速产生与问题高度相关的信息集，协助相关部门及时提出针对性的解决对策。在评估城市公共空间的文化和价值观方面，REAP和观察法是最适合的方法，因为其有效融合了个人和小组两个分析层次，而且在解决空间冲突问题上也具有非常突出的优势。

2  快速民族志在空间规划设计和运维中的应用

2.1  快速民族志在空间规划领域的应用概况

将REAP应用于空间相关问题的探讨源自北美。1987年克雷斯皮和利博首次用它评估社会影响和社区需求，从而为社区议题提出解决策略和建议。随后，该方法陆续被应用于公园、广场等的设计与改造，特别是以美国人类学会前会长洛（Low）为首的学者们自2000年以来，在此类空间中开展了一系列REAP实践。他们开发出一套详细的工作流程，用于发现和解决公园建设运营过程中的冲突问题。社区中的REAP研究也较为普遍，如社区灾后重建、规划方案评估、业态特殊或弱势群体较多的社区发展方向研究、政策或活动效能评估和基础设施建设影响评估。在遗产保护方面，REAP帮助管理者识别遗产价值——更关注民众和专家的不同看法，也帮助官方制定和调整相应的遗产管理政策。总体而言，REAP既能在项目或政策实施前进行信息收集，又适用于在规划实践后进行评估，协助规划师更好地将场所文化特征纳入决策。

2.2  快速民族志在空间规划设计和运维领域的典型应用主题

（1）公共空间使用和需求调查

应用目标：当公共空间项目发展受阻或新政策制定遭到强烈反对时，应用REAP了解社区成员的态度、看法与需求，帮助管理者快速发掘当地文化价值，推动参与式规划，增强规划和政策的可实施性，为公共空间改造规划提供建议。

典型案例：塔普林等采用REAP研究了5个与公园关联紧密的社区群体（包含非裔美国人、亚裔美国人、拉丁美洲人、意大利裔美国人、犹太人）的空间认知和使用状况，绘制出相应的文化地图。研究发现，与游客追求的各种生动形象的体验不同，居民对公园的休闲潜力更感兴趣。公园的“博物馆化”将地标性建筑与周边隔离开来，减少了与居民的日常接触，对居民而言，这些地方也失去了意义。

（2）特殊社区发展需求调查

应用目标：获取社区贫困人口需求以制定后续帮扶措施。此外，用于研究变化最快、制度最复杂的社区，帮助其制定评价指标。

典型案例：布朗特等用REAP开发和测试得克萨斯州海湾沿岸9个渔业社区的依赖性、绅士化、脆弱性和弹性概念的指标，以应对渔业管理计划的执行和改变。REAP发现恢复力来源有三，即个体渔民过去的历史和行动如技能和教育直接影响其恢复力；社会网络支持是个人恢复力最重要的来源；工作满意度提供了继续将捕鱼作为生计的动力。研究认为定量数据库价值有限，无法反映社区最新信息和变化，REAP可以弥补该缺憾。

（3）极端事件后的社区重建

应用目标：帮助社区在极端事件后紧急条件约束下制定政策，避免在资源稀缺、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作出错误决策导致进一步损害，实现社区和动态条件的互动。

典型案例：洛在炮台公园城开展REAP研究，记录了“9·11”事件后社区的问题，包括居民失去家园和工作场所的物质影响、失去朋友和邻居的社会影响以及社会关系中断的影响。结果表明，老居民对新居民的负面印象可能缘于以敌意取代失去友邻的社区焦虑和悲痛，表达对过去的忠诚；此外，较低的租金和补贴可能也导致了意想不到的敌对情绪。受访者还表达出渴望经济问题改善、就业机会增加和积极的行动纪念的愿景，而不是生活在墓地式的纪念馆中。

（4）政策或活动效能评估

应用目标：以适度的人力物力实现机构管理政策或活动实施后的效能评估，研究政策或活动是否能体现当地的社区文化。

典型案例：在厄瓜多尔的亚马逊土著社区进行的调查显示了以生态屋为中心的生态旅游项目在影响社会资本、提供开采活动的替代方案上的作用。研究发现，生态旅游项目刺激了社会资本新形式的产生。第一，书面章程促成项目强大的组织水平，是结构性社会资本的表现；第二，项目促进了社区内部性别平等，妇女协会成为主要的社区治理组织；第三，项目塑造了社区价值观，“传统习俗”的承续获得重视，可持续性可通过培养青年实现。该项目的负面后果则包括利益分配不均；社会资本虽有增加但也促使年轻人外出上学，导致传统文化没落的风险。

（5）规划方案/项目评估

应用目标：规划方案发布后导致项目引发争议甚至项目中断时，应用REAP快速收集社区文化数据，及时了解利益相关者的冲突原因，有助于迅速调整规划咨询和参与程序，回应空间规划实践的有用性问题。

典型案例：由于预计肯塔基州某道路项目对列克星敦市中心的低收入少数民族地区产生重大影响，为落实环境正义并缓解冲突，有学者关注了社区需求和预料之外的社区发展障碍，辅助社区设计和住房建设决策。研究发现，纳撒尼尔卫理公会传教所、市属公园、卡佛邻里中心这三个地标对居民有重要意义。亲友邻里间的非正式经济涉及了物质和情感交流，使人们在边缘环境中生存下来。REAP还发现，专业术语的使用疏远了居民；曾被忽视的公园尤其是棒球活动对居民至关重要。项目组据此制定了新的沟通战略，得到了社区成员更多交流和最终信任。

（6）遗产价值研究

应用目标：从不同视角评估遗产的文化价值，发掘处于被认定的遗产概念边缘却具有高社会价值的遗产。

典型案例：尼日利亚奥松州首府的圣林、中央清真寺和全圣大教堂分别代表了非洲传统宗教文化、伊斯兰教文化和基督教文化。REAP的目标是分析尼日利亚宗教遗产管理困境，弥合国家、宗教当局、保护专家和当地社区的不同立场。研究发现遗产的历史、建筑或美学价值没有得到优先考虑，专家意见被排除在外，掌权者为容纳不断增长的教徒数量，用更大的建筑取代了旧的宗教建筑。研究协调了精英阶层在遗产的国家和全球意义上的价值认定差异，并通过在社区层面强调其教育和经济潜力进行了遗产价值阐释。

3  快速民族志方法特点

REAP在空间规划、运营维护以及工程和管理等实践领域上的广泛应用，形成了自己的独特流程与方法体系，有别于传统的民族志。

3.1  数据收集与分析

REAP遵循质性研究原则，方法灵活多样。在数据收集方面，常用方法包括历史、档案和其他文件收集（historical, archival, and other documents），参与式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个人访谈（individual interviews），专家访谈（expert interviews） 和焦点小组讨论（focus groups），社区穿行（transect walks），行为地图法（behavioral mapping），认知地图法（cognitive maps）等。在部分研究中，也会出现物理痕迹地图法（phycial traces mapping）、即兴小组访谈（impromptu group interviews）、简要调查（brief surveys）、街头随访（streetintercept survey）、电子地图法（electronic mapping）等方法。在针对性主题的研究过程中，研究者往往根据研究条件和议题的不同，选择性采用三种或三种以上数据收集方法。

抽样是REAP的重要组成部分。受限于时间和资源，REAP必须选择特定个人、地区或组织进行研究。因此对比定量研究的概率性抽样，非概率性抽样尤其是目的性抽样最适合REAP。目的性抽样对象是指按照研究的目的，选取能为研究问题提供最大信息量的对象，一般包括对社区知识非常了解和经验丰富的人，也包括能够且愿意提供观点的人。其中最常用的是滚雪球抽样——不但可以帮助研究者研究隐蔽或高度污名化的目标人群，还可以揭示一个特定社区内的社会网络、等级以及特定环境中人际关系的强度。为避免观点的单一化，需适当补充其他群体的抽样使结果趋于真正饱和。

分析数据时，编码分析（coding）和三角互证法（triangulation）是必要的方法。访谈编码的开发基于历史档案资料、地图、现场笔记的发现和问题本身的关注点。访谈数据通过编码所有文字资料，根据研究框架针对不同文化群体和研究问题进行内容分析。三角互证的三个特征要素是个人访谈、专家访谈和焦点小组讨论。涉及具体空间的研究往往采用图绘分析（mapping）方法。资源地图依靠不同类型数据叠加绘制而成，数据来源于参与式观察、行为地图法、认知地图法、社区穿行、物理痕迹地图法和电子地图法等（表1）。REAP的数据分析是一个迭代的过程，包括观察、思考和收集三部分，其步骤可以概括为汇报和备忘录整理—数据删减—数据解译—数据表达。

表1  快速民族志数据收集与分析方法汇总表

3.2  研究的效度问题

效度一般是指测量工具或手段能够准确测出对象的程度，即研究结果能否有效地回答研究问题。REAP研究的效度构建受到学者们的普遍重视。但是不同于量化研究中“效度”可以按某种严格的、预定的程序被生产和评判，以民族志为代表的质性研究的效度问题更复杂。首先需要区分外在效度和内在效度。外在效度指的是结论的可推广度，而REAP的结果往往无法推广到其他地区或者其他研究群体，因此一般不讨论其外在效度。由于REAP得出的结论通常适用于特定时空间和特定研究对象，需要考虑研究的具体性、情境性和实用性，因此讨论其内在效度更有价值，一般提及的REAP效度指的就是内在效度。衡量内在效度的核心标准主要根据研究对象确定，即通过研究所取得的认知是否建立在实证资料基础上，研究方法的选择和使用是否适合研究对象等。

REAP的内在效度主要通过在团队组建与前期准备、资料收集和资料分析三个程序上采取措施来构建。（1）正式研究开始前，研究者需要吸纳本地成员组建专业团队，以便展开多元合作。为尽可能地控制观察者的偏见，研究团队通常包含多学科专家、当地人（如社区工作者）和志愿团队。此外，调研开始前的培训有助于消减研究人员在访谈或观察中的主观性影响。（2）在资料收集阶段，所选取的调研对象应该是关键人物且有一定的代表性，他们具有某群体的典型特征或对该群体有深入了解。在保证数据质量的同时，需要尽可能多地收集数据，以便为后续的高强度研究提供充足材料。（3）在资料分析阶段，当研究者对变量或行为的命名不够准确，或对研究结果没有赋予准确含义时，会导致研究失效。REAP需要在短期内进行准确地编码分析，因此往往会通过数次工作会议培训数据分析人员并研发编码手册。例如：洛在研究“9·11”事件对炮台公园城居民产生的影响时，先通过工作坊开发详细代码，再进行编码分析。在工具开发方面，部分学者也常采用半自动化编码——不但便于开展快捷的分析，还比全自动化编码具有更高的查全率和查准率，有助于得到更准确的结论。

在整个研究过程中，三角互证法和迭代法（iteration）保证了研究内部效度的构建。三角互证法通过使用多种方法进行数据收集和分析，对问题进行反复评估，再比较不同来源的信息，以确定它们能否相互印证，有效保障了结论的准确性。迭代法是指数据的收集与分析并非单向的前后顺序，而需要循环往复，伴随新数据的出现需要不断重新评估已有数据，直到数据收集不再产生新的信息，以确保研究达到“饱和”。

3.3  快速民族志的调查研究过程

REAP流程可分为四个阶段：前期准备、数据收集、数据分析、研究应用（图1）。第一阶段通过项目策划、研究者培训、文档获取等手段为调研提供方案、人员和信息准备。第二阶段一般通过质性访谈、参与式观察、图绘进行数据收集，三者为并列关系，不一定同时进行。收集的数据遵循三角互证原则，相互比较和验证以排除异常值。第三阶段数据分析的方法主要是图绘分析和编码分析。数据的收集和分析可能存在多轮往复，直至预算用尽或数据饱和。第四阶段，研究者将分析结果进行精简和可视化表达，辅助空间规划方案的生成或优化，即REAP结果的运用。

注：红色线条代表“访谈”“参与式观察”“图绘分析”三个步骤的数据遵循三角互证原则，通过相互比较排除异常值，是循环、并发的过程。红色线框表示此三个步骤可以重合进行。

图1  快速民族志的步骤/模型总结

3.4  其他关键问题

（1）团队合作是REAP的基础，一个优秀的团队往往由多学科专家组成，4~8人的团队最为高效。其中，质性分析专家、研究内容或话题领域的专家、文化专家缺一不可。团队中的角色分工亦很明确——项目领导者、团队领导者、田野协调者。

（2）出于结果导向，REAP的核心目标是解决实际问题。它往往围绕着特定议题，在有限时间内收集某些群体的社会文化信息。空间领域的大部分研究都基于或涉及社区和人口的文化多样性，不但需要挖掘场地使用状况，发现空间使用问题和矛盾冲突，更重要的是解释其背后的诱因：不同群体的社会准则、价值观和象征意义的差异。人类学家在与规划设计师、社区负责人、公园管理者和遗产保护专家等合作时，需要用简洁、直观的程序理解和解释场地及其中正在发生的、独具特点的事件。

4  快速民族志的应用前景和注意事项

REAP能调整规划赋权，同时发掘出传统工作模式下被忽略的“无形”社会文化资源。在塑造城市空间的过程中，REAP研究的合作性质能促进普通公民、社区领导人、民选代表、地方管理者和研究人员的共同协作与参与。作为项目规划与实施的重要环节，REAP有助于提高项目的可行性与即时性，快速解决冲突。当本地社区反对某项措施时，例如修建新的公园或文化遗产保护和再开发，REAP可以帮助执行人员或管理人员厘清原因，确定现实可行的缓解措施（表2）。

表2  快速民族志在空间规划相关实践中的应用前景

需要注意的是，REAP在空间相关规划中的应用时间还不长，方法还不成熟，尤其是面对中国的国情和政治环境，可能存在以下问题。（1）REAP不同于民族志的主要原则之一，即民族志研究者需要进行长时间田野调查，才能理解当地社会文化语境，收集到深入且丰富的数据。REAP在短时间内为平衡数据的深度和广度，数据和信息往往收集自研究者最容易接近的对象，可能缺乏多样性。但是，信息的即时性并不亚于准确性。通过采取三角互证法和迭代法，数次讨论培训数据分析人员并研发编码手册，使用半自动化编码的开发工具和提高研究强度，REAP可以在保证效度的情况下将“快速”的局限转化为优势。（2）在REAP的评估过程中，也涉及难以定性和预料的问题，如伦理问题，访谈者和被访谈者的边界，访谈者能否给予被访谈者帮助；如何处理关于性或金钱的敏感问题；如何保证访谈的安全进行等等。REAP有目标调研的对象，此外少数群体的需求可能被忽略。更重要的是，REAP的调研结果如何转化为解决措施，REAP如何控制变量以防止其他因素对评估的干扰，都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UPI 

作者：向岚麟，博士，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副教授。xianglanlin@163.com

刘听雨，佐治亚理工学院计算机学院，硕士研究生

张濒心，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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