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划问道

【Open Access】至深孤独:信息技术、日常生活与列斐伏尔的批判——兼谈信息时代的空间与规划

【文章编号】1002-1329 (2024)12-0010-07
【中图分类号】TU98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1819/cpr20241203a
【作者简介】

杨宇振 (1973-),男,博士,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学术工作委员会委员。

精彩导读


【摘要】亨利·列斐伏尔在1981年出版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中开创性地探讨了信息技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带有一种历史转折时期的“灵光”和整体的问题意识。本文探析列斐伏尔对信息技术社会六个方面的分析和判断,讨论在这一状况下邻近性问题与规划的社会价值,最后探讨信息时代的空间与规划,认为要超越仅把信息技术当作实用技术,没有批判性就难有真正的创造性和质的发展。
【关键词】亨利·列斐伏尔;信息技术;日常生活;空间与规划
DEEP SOLITUDE: INFORMATION TECHNOLOGY, EVERYDAY LIFE, AND LEFEBVRE’S CRITIQUE – DISCUSSION ON SPACE AND PLANNING IN THE INFORMATION AGE

ABSTRACT:In the third volume of his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published in 1981, Henri Lefebvre pioneered the exploration of relationship between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everyday life, imbued with a sense of “aura” and a holistic problem consciousness at a historical turning point. This paper examines Lefebvre’s analysis and judgment on the six aspects of the information technology society, discusses the social value of proximity and planning under this situation, and finally explores the space and planning in the information age. It argues that there is a need to go beyond treating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s a practical technology, and that without critical thinking, it is difficult to achieve true creativity and quality development.

KEYWORDS:coordination at the county level; rural construction; main modes; key strategies

城市是信息技术密集应用的领地,城市规划、城市运行和城市治理越来越依赖信息网络。作为空间实践知识和工具的城市规划,需要从之前的模式转向以数字信息技术为基础的“新城市规划”,这意味着学科面临转型的挑战。从20世纪末到当下的一段时间里,大量研究文献将信息技术作为“实用技术”,探讨城市交通和管理等的信息化应用,利用各类信息平台或软件应用,收集人群的行动信息和轨迹,建设城市的“数字大脑”、智慧或智能城市——“数字驱动”越来越成为城市政府工作报告中的关键词。

信息化是当代社会发展必然的进程,信息技术作为“实用技术”是生产实践的构成要素,但在事情的另外一端,如何认识网络社会的问题和底层矛盾,城市规划如何面对自身转型和无地方性的“流动空间”[1],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民用计算机出现在1970年代——很快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亨利·列斐伏尔在1981年出版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中探讨了信息技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列斐伏尔被他著名的学生曼纽尔·卡斯特评价为“对什么在真实发生有一种天才的直觉”[2],他的这一讨论是探讨信息技术社会的开创性研究,带有历史转折时期的“灵光”和整体的问题意识——之后的各类研究往往掉入局部和细枝末节中。本文探析列斐伏尔对信息技术社会六个方面的分析和判断;进一步讨论在这一状况下邻近性问题与规划的社会价值。需要说明的是,列斐伏尔探讨的是社会信息化整体转变中的矛盾和冲突,没有单独针对专科化知识和技术展开讨论,但其中的基本问题和矛盾却是所有学科数字化转型——包括城市规划——需要面对的普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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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在眉睫的危险:社会控制论

亨利·列斐伏尔在1970年代初的《空间与政治》[3]《都市革命》[4]中已经开始讨论技术性控制社会的问题。他不仅将矛头指向规划和建筑专家,更指向国家官僚和大资产者,但在这一时期,更多的讨论和批评针对这些专业实践者展开。其中的一个原因在于他们处在列斐伏尔分析的“整体-混合-私人”“国家-都市-日常生活”三个层次中的中间层次,上与国家、官方连接,下与日常生活、地方人群紧密联系,因而具有关键性作用。他批评城市规划师与建筑师在认识论层面上的天真与幼稚,同时却又不吝大肆赞美城市和建筑,认为人的“诗意栖居”最终仍然和城市与建筑相关,而如何达到这一目的,也就成了革命性问题。

列斐伏尔谈到三个维度的规划。一种是物资规划,是量化的、可计算的规划(如每年产出多少吨钢铁、小麦、水泥等);一种是财政方面的规划,同样是可计量的(如每年为完成相关项目的计划财政支出);第三种是空间-时间的规划,包括事物的定位、交换网络、交通和流通等,是对时空关系的研究和安排[3]。他指出,前两种的综合是一种普遍社会控制性规划,在法国通过财政收支和银行来完成,在苏联则通过强制执行计划性的安排。但空间-时间的规划,没有能够和物资规划与财政规划整合在一起,它是单独进行的规划。进而,列斐伏尔问了一个重要问题,即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存在一个同时包含有这三个维度的总体性规划。他说,“只有技术官僚想要完善这个规划。它让整个社会落入控制论的枷锁中。它赋予了当前的权力一种可怕的效力”[3]48。他接着说,似乎在1970年代,这种全面控制性的、总体性的规划“还不是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因为空间-时间的规划与其他两个规划分离和错位了。然而这一状况到了1980年代伴随着信息技术兴起和整合性力量的强化发生变化,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日常生活批判》三卷本是列斐伏尔最重要的著作(图1)。法文版第三卷出版在1981年计算机技术刚刚兴起的时期。在该卷的最后部分①,列斐伏尔讨论了信息技术与日常生活[5]。他认为信息技术最早应用于行政管理,但逐渐扩散到生产和企业管理,最后全面转向社会管理与控制。在这一进程中出现两种态度。一种是技术的乐观派和媒体的蛊惑与鼓吹;另一种是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某种程度上,它们都不直面现实和现实中的问题。一种明确的状况是,计算机科学和远程信息处理改变着社会和日常生活。列斐伏尔问,它们能够改变生产、再生产和主导的社会关系吗?信息技术的兴起会导致那个全面控制性的、总体性规划社会的浮现吗?社会将会全面透明和受控吗?信息技术将自身植入日常生活的形式化过程中将出现什么样状况?对社会发展状况具有高度敏锐性的列斐伏尔在1980年代初预见发生灾难和危险的可能。
【Open Access】至深孤独:信息技术、日常生活与列斐伏尔的批判——兼谈信息时代的空间与规划
 图1  《日常生活批判》三卷本(英文版)封面
Fig.1   Bookcovers of the three volumes of 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 (English version)

注:英文版的三卷本封面比中文版封面要有趣和命中主题。第一卷封面是战后“休闲式的旅游观光”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第二卷封面是普及化的家用设备对日常生活的影响;第三卷封面与计算机和信息技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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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神话:列斐伏尔的眼光与信息批判

2.1  生产方式、符号效应与全球尺度

列斐伏尔认为,三个维度的实践,即交换和商品的世界(指向空间实践)、法律和价值(指向空间的表征)、语言及符号(指向表征性空间)控制着日常生活。在这一进程中,在三个维度中产生大量使用新技术的条件。列斐伏尔有保留地同意信息技术是一种新生产方式,且生产方式转换不会是暴风骤雨式的革命,而是潜在的渐变,特别包括非物质商品生产取代物质商品的生产、服务业对其他产业逐渐的支配地位。进而他批评鲍德里亚(也是他的学生)夸大了符号的价值。列斐伏尔认为,“抽象-具体”的过程不会转变为纯抽象(完全在符号层面运行),是日常生活中种种鲜活的具体逆转了这一过程;同样,“抽象-具体”过程也不会完全落进具体和实在中,因为抽象在其中起到了作用。这是双向的辩证性运动。列斐伏尔说,信息技术在“信息技术的社会化”和“社会的信息技术化”之间来回运动,是认识信息技术的重要视角——没有哪一端能够完全控制现实。但是真实存在的状况是,计算机科学和信息技术提出全球尺度的新问题,对原来的一些思想观念提出前所未有的挑战。

2.2  信息社会模型:三个层次

列斐伏尔将信息社会模型划分为三个层级:国家的-社会的-个体的。最高权力控制着信息(这个层级是处在全球化与社会层级之间的信息收集、管控和生产);中间层级是社会层面的信息,“在生产物质商品经济的长期支配下,这个部分曾经被抹杀和压制”[5]655,受到国家权力的控制和作用;第三个层级是个人层次,无数个体在该层次结构中博弈和争取他们的位置。这个分析模型很难不让人与《都市革命》中对于都市社会层次的G-M-P(也就是“整体的-混合的-个体的”)分析联系在一起[4],但它们在结构相似的同时,在某些方面有着明显不同。列斐伏尔的都市社会层次分析是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分析,而信息社会模型是信息在不同层次上的生产、监察、管控和消费的问题。“国家-社会-个体”三个层次有助于认识信息社会的构造,和之前分析不同的是,三个层次的信息在信息技术和网络的作用下日渐一体化,逐渐生产和构造出一种受严格控制的社会。

列斐伏尔还谈及其他一些社会模型,但批评它们“都是以一个假设为基础,即社会完全可以在实证知识的基础上建设起来,这个假设意味着鲜活经验不复存在,或者至少被约减成了信息技术的符号效应”[5]655。列斐伏尔意识到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在很大程度上忽视、否定、排除了日常生活中真实的经验,将鲜活的现实抽象转化为实证知识和空洞的符号,进而带来社会普遍的焦虑、空虚化和整体疲软。

2.3  信息理论不是一体化理论(unitary theory)

列斐伏尔明确提出信息理论不是“一体化理论”②,不能抓住整体的社会现实与问题。什么是“一体化理论”?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解释到:“目的是在孤立地理解的各个‘领域’之间……发现或建构一种理论上的统一性。”[6]17-18空间三元辩证法是列斐伏尔提出完整认识空间的一种理论和方法。某种程度上,列斐伏尔也是用三元辩证法来谈论信息技术,认为它由科学理论(表征——在抽象端)、技术应用(实践)和社会日常使用(在具体端)构成。他提出信息技术进入社会实践和日常生活,其间存在着各种非连续性(discontinuity),构不成一种统一的理论——或者说,缺少三者间辩证关系的讨论,而忽视这些问题的理论,都将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一种有着目的性的主张)。列斐伏尔首先分析了信息理论中“冗余”(redundancy)的价值。恰恰是冗余的存在,差异的存在,使得正确理解事物成为可能,“冗余包括了惊讶,还包括了无序”[5]656。他也谈到,作为事情发展的另外一面,过多的冗余和差异阻碍了理解而失去意义。信息技术“是在关于无序的理论中构造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模式,在此技术上建立社会秩序”[5]656——与此同时,如果没有无序存在,信息技术就无法运行。

列斐伏尔进一步分析信息技术的科学理论(知识、抽象层面)、技术应用(技术的社会场景、社会维度)和设备使用(日常生活和个体层面)产生的不同问题。它们处在不同维度,相互之间的转换和作用存在许多需要进一步讨论的问题。列斐伏尔批评社会上媒体鼓吹技术革新,认为这些讨论只在讲各种新设备和新技术——只是对信息技术局部的、片面的言说,缺乏更全面的认识(如技术应用与政治之间的关系)。

2.4  作为超级商品的信息:发展与增长

信息的特殊属性带来新问题。它没有物质形态的存在,在使用过程中被消费,它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是什么关系?过程中信息的生产和创造有什么区别?这是关键问题,关系到信息的增长与发展。列斐伏尔谈到,早期的探险家等通过对差异地方的联系,具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创造力。列斐伏尔问,从航海、铁路、航空到现代传媒,“通信和信息的创造能力增加了吗?”他说,信息的生产能力无疑在增长,但创造力却萎缩了。“生产和创造之间的关系是逆反的……增长与发展并非对应”,“在现代工业化和城市化时期,通信和信息的创造能力正在慢慢枯竭”[5]658。这一观点映射了列斐伏尔之前谈及的差异与重复之间的辩证关系——在差异愈来愈少的情况下,创造的能力就越来越低,更多是重复性的生产、量的增加。他认为现代通信只是反映现实状况(一种事无巨细的镜像),不能创造出新内容,因此,不能带来日常生活的重大变化和改进,同时产生的一个现象是,公共事物侵入了个体生活,私人生活公开化了。这是一个同时发生的两向进程,进而“通信强度的增加为日常生活的巩固、整合和限制提供了基础。通信强度的增加也包括了发生灾难的危险日趋上升”[5]659。

列斐伏尔谈到信息是超级商品,也是一种终端商品。其中就有谁生产、谁消费、存在什么目的的问题(它仍然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与再生产的构成,仍然是对利润的追求和为保证积累的目的,只是手段、周转速率发生了变化)。它不是马克思讨论的一般商品,也不是列斐伏尔之前论及的空间生产中的商品。如果将一般商品称之为“一阶”商品的生产(物的生产,空间中商品的生产),空间的生产称之为“二阶”的生产(定位与空间关系的生产),信息商品的生产则是更高层级的“三阶”生产(在前两者基础上在符号层面的操弄和前所未有的快速流通,进而日渐支配前两者的生产)。它发源于日常生活(数据的生产),也在日常生活中消费,但经过多个层次,达到国家或全球再返回日常生活,其中存在着“国家对数据的垄断以及全球信息垄断相关的风险”[5]659。列斐伏尔认为,信息技术“不能解决问题也不能消除矛盾:信息技术只能表达矛盾或掩盖矛盾”[5]660。信息技术生产了趋向同一化的世界,但同时又是高度切割成碎片的世界。列斐伏尔认为,经由信息技术推动的日渐深重的危机正在撼动社会根基,只有新的事物、创造性地开端,一种与“发展”联系在一起的不同形式的增长才能应对。

2.5  伪装的信息意识形态

信息是一种意识形态,但它不宣称自己是形态,而是经验或实证知识,它通过消灭意识形态来生产意识形态。列斐伏尔认为信息意识形态把现实绝对化,不是把现实放到实际情况中来考察,也就是把现实中的某些方面(一种强目的性的局部选取)“提升到颠扑不破的高度”。列斐伏尔谈到,人们给了信息一种“浪漫的光环”(描绘了一种未来的美丽图景,作为一种有目的性的意识形态——例如,对于智能城市的“浪漫”想象),却对于它的另外一面(走向深渊的风险)缺乏认识。

信息意识形态把意识形态功能转化为信息装置(看似客观中立),转化为实证知识的生产和扩散,进而导致批判性和理论思维的消失。列斐伏尔预见性地谈到,民族国家和跨国势力在管理和制度上控制了信息设施,来巩固他们的操纵和统治,“实证知识不仅被还原为记录下来的和回忆中的事实,而且,每一件涉及政治的事情都会进入官方信息渠道。这种状态给独立于现存权力的任何行动都将造成最大困难,有可能导致所有反对力量的消失”[5]662。他谈到,技术权威和技术官僚用能力、效能取代了政治学的讨论(只谈“创新”能力、不遗余力追求创新却避而不谈技术创新带来的社会问题),进而扩大了全面的危机。在信息意识形态构架下,它的危险是“国家及其放大了的能力被不经检验地强化,尤其是,国家……抓住日常生活的能力的强化”[5]662。

列斐伏尔回顾三个不同阶段的社会形态及其基础,认为前工业社会按照区域和领地构造起来,而工业社会按照开采的能源形式展开,不受地域限制,后工业社会则是围绕信息建设起来,信息技术权威和官僚藐视老的矛盾(就如互联网企业家藐视房地产企业主)。同时信息理论家乐观认为质的飞跃很快要发生,信息技术将结束社会的不透明,最终社会和日常生活将被事无巨细地展陈出来,就如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中的瓦尔德拉达孪生双城,“在这个崭新的现实里,没有阴影,没有黑暗的犄角旮旯”[7]。于是列斐伏尔谈到一个美丽新世界诞生了:

“信息以及信息的延伸会通过最短的路径进入完全计划好的社会……我们不仅,或者说,很大程度上不是在谈论一个技术官僚的乌托邦或者意识形态,而且在谈论一个科学神话,一个电子广场的神话和令人不安的计划,该计划把用于工作场所内部控制的‘检查’延伸到了比企业大得多的空间里,对那里实施政治和警察控制”[5]663。

卡尔维诺是这样讲瓦尔德拉达孪生双城的(比照着可以把它们看成一座实在的城,和一座电子网络构建的虚拟的城):“无论湖畔的瓦尔德拉达出现或发生什么,都会在湖中的瓦尔德拉达里再现出来,因为这座城市的结构特点就是每一个细节都反映在它的镜子里……这面镜子有时提高事物的价值,有时又给予贬低……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却互不相爱”[7]53-54。

列斐伏尔进一步批评信息技术专家和信息意识形态的中立性。他们提出的信息技术方案在本质上是倾向性的政治计划(无论其意识到或没有意识到),而不是纯技术逻辑,在这个过程中,技术化了社会和政治,同时也是社会化和政治化了技术。信息技术高度强调实证性内容(增长的要素),减少了知识和本能,排除了概念的思辨(却是发展的必要),进而在面对充满复杂性和冲突的社会现实时,概念耗散了,也就失去行动能力,“否定消失在完全的实证性中”[5]664。列斐伏尔进一步谈到通信和信息的进步为权力中心所控制,进而导致创造力的下降,它就是“社会计算机化”的危险。结果将会是怎么样?列斐伏尔说,危险就在眼前,信息装置的机械性趋向于复制政治机器的国家主义。

2.6  丧失社会行动与政治实践能力

计算机化的日常生活产生一种状况,即处在虚拟空间中的个人不断地接受和发送信息,成为一种存在的方式。列斐伏尔谈到它造成虚拟空间中的个体失去“公民的尊贵”,只剩下信息的消费者和服务的接受方,使得个体“丧失社会本身和社交能力”,进而“这种孤独不是旧的个人主义的那种存在性的孤独,而是一种被消息淹没至深的孤独”[5]665。这是作为社会个体被切割、隔离、孤立化的状态,集体行动和团结的可能被消解的状态。

列斐伏尔指出,有人指望国家来制止这种危险的发生,这是天真幼稚的黄粱美梦。在新时期,国家通过这种方式治理社会和巩固自身政权,它不可能挖掉基础使自己坍塌。国家只会坚定地进一步推进这种状况,使得个人的社会性萎缩,后退到原子化的个体和自己的小空间中——而信息技术的理论家认为其中塞满各种信息(娱乐信息、政治信息、财经信息、游戏……),个人就会觉得处于“自在的舒适区”。列斐伏尔问,“这种小天地真的不会让个人陷入焦虑、陷入喧嚣引起的痛苦之中吗?”[5]665列斐伏尔讨论的一种状况是,当个体丧失外部的社会能力,只在自身的小空间中存活时,外部力量为了本身的续存将持续侵入个体空间,将个体信息转化为商品或生产信息商品的要素。列斐伏尔描述信息技术时代的国家状态,它的基础是政治性地利用信息,控制在其中的盲目乐观的人群(他们或者完全无意识,或者妄想自身的信息活动不在国家的控制之下)。

列斐伏尔最后强调,信息技术只是手段,存在的问题是,在新时期所有的事情都要经由、依赖这一手段来处理。它本身不解决问题,问题“现在是政治的,将来也还会是政治的”[5]666。他认为,信息技术不具有把意义赋予不具有那种意义的事物的品质和能力,相反,它摧毁意义。因此,信息本身面临着危机,它摧毁无序、摧毁意义,摧毁生产它自身的来源。为了抵抗这种快速的“衰老”,它要主动制造出各种“差异”、各类“惊奇”“魔幻”来续命,但这一手段犹如饮鸠止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列斐伏尔没有直接提出可能的策略,但他谈到日常生活的具体性阻止走向完全的抽象,日常生活的丰富内容会改变信息的状态。列斐伏尔的办法是辩证性的,在信息走向完全抽象化、符号化的进程中,作为信息来源的日常生活鲜活的具体性有其需要重新审视的价值。只是这个阶段的日常生活状态,不再是上个阶段的状况,信息技术日常生活化了,国家与社会信息技术化了,个体日渐原子化,陷入“至深的孤独”、无助和焦虑,公与私的内涵与边界模糊化,权力通过信息技术带来的透明性对社会的监察和控制的力度前所未有地强化。在1980年代,列斐伏尔预见了信息技术应用带来的社会问题与危机,预见到一个被全面性控制的社会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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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深孤独:邻近性与日常生活

3.1  空间符号化与日常生活的变化

“至深孤独”的进程不始于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它深植于城市社会中的两个基本属性。一个是自然与人文、理性与经验和生活的分离;一个是远距离贸易。前者导致社会的整体性分裂,理性计算逐渐控制和支配城市,城市日渐有序、光明、高大、美景化,同时也日渐僵硬化和空虚化。它加强了文明对人的管控、约束和规训,它将个体人转化为固定在越来越复杂生产链上的劳动力(从无产者到资产者概莫能免,不唯基层工人),人的属性被分割、定位、隔离,个人被局限在越来越狭隘的小空间中,成为机械性的工具人进而掉入至深孤独。在信息技术时代,工业社会时期劳动分工的结构虽有变化但仍然存在,而个人的社会原子化加强了,产生困在“信息茧房”(看似无边、无限却是僵硬边界的信息场域)中另外的一种“被消息淹没的至深孤独”。劳动分工带来的隔离性孤独叠加上喧嚣信息中的孤独,相互作用、共同构造了当代人的普遍状况和精神困顿。远距离贸易是去地方化的开始,是吉登斯提出的“脱域”的开始[8]。地方的稳定性、地方化的生活和经验日渐解体和消散。它具有双面效应,一方面使得地方摆脱狭隘和保守意识,另一方面加大了不确定性,导致个体陷入越来越快的变化与不确定性的漩涡,其中的一种普遍结果是回退到家庭和个体领地,以求得某种稳定性。或者说,加强的远距离贸易形成加速变化的社会,导致个体的社会性焦虑和孤独,进而寻求和渴望一种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谈到的为求得终极安全感的“蜷缩”[9]。

信息技术同时增强了日常经验和生活的分离以及远距离贸易。它不再是哈维谈到的工业社会时期的时空压缩[10],它是一种超级时空压缩,生产了前所未有的时空观和时空感觉。空间本经由时间呈现,空间信息本经由时间和人的主体感知和认知获取,但信息技术和互联网改变了这一状况。工业社会时期的时间和空间仍然联系在一起,而在信息技术时代,空间和时间分裂了,空间的存在不再经由身体的感知和经验,符号化是它主要的存在方式。它存在于影像、图像、文字、声音等的表征符号中,空间在很大程度上转变为“空间符号”。或者说,在信息技术时代,空间的支配性存在是符号化的存在、表征性的存在。因此这种“空间”可以瞬时传送,时间消失了,时间也就和空间的表征性存在无关。信息技术建构出越来越复杂和快速流动的贸易网,在这个网络中,没有空间距离,只有等级、节点、阀门等,进而成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而个体人——有着时空感知限度和生物属性的个体人,陷入以超级速度运转的信息网络之中,他/她同时也要被迫成为符号化、标签化和数量化存在,从一个立体的活人,经由各种数字设备转变成为平面的,被收集、推送信息和定义的“数字人”,列斐伏尔谈到,无数人在这个层面上博弈和竞争,苦苦挣扎求得生存的权利。

3.2  重建邻近:规划的社会价值

在这个进程中,由于距离的大量消失,邻近性接近死亡。空间的邻近性是社会生物性交往的基础,是人与人之间邂逅、偶遇的基础,同时也是在信息网络时代中规划的社会价值的基础依托。工业社会的空间分区(建立空间理性与秩序)切割了随机的、无序的邻近性(它生产出冗余),但物理性并未消失,碎片化的邻近性(如在住区中,或者在公园里)仍然存在。信息技术时代,信息网络通过各类电子设备吸食个体的信息和喂养信息(因此它不可避免地被权力和资本集团监察、利用和左右),使个人沉迷和漂浮在电子符号纷繁的世界中,一个没有地方属性和时空距离的世界中。人通过“电子标签”在信息网络空间中建立没有空间距离的社会关系,抛弃了邻近性的价值,进而避免社会生物性的交往(“社恐”)成为一种普遍的状态——是不是此时可以更新和重写“齐美尔议题”,亦即“信息大都市与精神生活”的篇章?列斐伏尔多次回顾了老巴黎街道上充满生活气息的状况,但他深知这个世界、这种直接的邻近性再也回不去。信息技术进一步导致和加速邻近性的死亡,也就意味着人的社会生物性的退化、社会团结的困难和日常生活状态的急剧改变。

经由规划和设计重建邻近性是缓解至深孤独的一种可能。很显然它不能把人从社会控制系统中抽离出来,也不可能恢复到之前没有电子信息的时代状况。但它呼唤重新认识人的生物性价值,重新认识具体的、琐碎的日常活动的价值(列斐伏尔反复在《都市革命》《空间的生产》中呼唤的、对人本体价值的重新认识和肯定),它需要机智地利用作为工具和手段的信息,结合具体城市空间的社会使用考虑和创造,促进邻近性的发展和人的交往。或者说,信息技术时期的邻近性是一种新状态和内涵的邻近性,它以身体(的移动)为基础,以信息技术作为联系和促进交往的手段,抵抗日常生活的网络化存在和抽象标签化,重构日常生活的现实感和真切性,并在过程中珍视和激励人的自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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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和讨论:信息时代的空间与规划

1980年代初列斐伏尔就看到信息技术带来全面社会控制的危险,但他还抱有希望,认为信息技术不能统治世界。但他在批评鲍德里亚的同时,其实也已经意识到未来将是一个符号、表征的支配性世界,信息技术前所未有地为一个虚拟的、符号化的存在提供了发展空间。他分析信息社会模型的三个层次。顶层部分与国家权力、全球化的信息流动相关,中间层级社会的部分受到国家的监控、监管和压制,而在基层部分则是大量个体生存的空间,他们/她们生产和消费、被监控和喂养各种信息,在信息的漩涡中挣扎求生。列斐伏尔特别指出,在信息技术时代,社会被实证、数据和数量化,造成日常生活的平板和空虚化;信息技术只是镜像现实而不创造现实。或者说,它不断增生繁殖,信息量爆炸性增长但却并不发展,导致社会陷入巨大的信息漩涡,人人陷入这个高速旋转的涡流之中。信息技术本身并非中立,它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它通过取消意识形态来建构自身,通过将自身伪装为实证知识、无目的的现象取消了批判性和否定性,同时浮现一个全面性控制的社会,通过信息技术对社会进行政治和警察控制。他否定信息技术的兴起能够解决社会问题(它转移或掩盖问题),认为问题的存在是政治性的,也只能通过政治解决而不可能是技术解决。

列斐伏尔一直试图把握变化中的社会,不固化在旧有的概念和模式之中。列斐伏尔敏锐地抓住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欧都市社会变化中的尖锐问题,并进一步可以说是独创性地发展了空间认识论。到了1980年代,当众多学者开始将关注点转向都市问题时,列斐伏尔最先意识到信息技术、社会控制和日常生活间的关系。在这一时期,又有新的认识上的“盲区”出现。社会洋溢着普遍的技术乐观主义(另外一端是怀旧主义),但对于信息技术带来的现实社会控制和日常生活状态的变化则缺少学理和批评性的认识。列斐伏尔先锋性地开拓了这个领域,他认识到信息技术应用背后的危险性,认识到国家前所未有强化控制社会,个人越来越陷入至深孤独。

列斐伏尔的学生曼纽尔·卡斯特在1989年出版《信息化城市》[11]、在世纪之交出版《网络社会的崛起》[12]《认同的力量》[13]《千年终结》[14],推进了信息技术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研究。卡斯特坚定地认为这是一个变动的时刻,是一个新世界的开端,一个新的支配性社会结构得以出现。民族国家的权力遭遇网络社会的严重侵蚀,但仍然是对抗全球信息网络的最重要力量;生产方式发生了全新的变化,生产与消费在全球和地区范围弹性重组;网络社会中劳动力极端两极化,绝大部分人成为可以被随时替换的一般劳动力,他们生活在激烈竞争的存在状态中(带来国家合法性的严重危机,对象征的操弄、信息化表演成为权力显现出来的普遍状态)——卡斯特将其称之为信息资本主义。进而在信息技术时代全球高度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状态下,一种抵抗性认同出现——各种社群为寻求自身的安全性和稳定性,自发连接和团结在一起(某种程度上,它是今天各类合法或不合法社群,包括北美社会LGBTQ社群存在和引发各种争议的基本原因)。

列斐伏尔对于信息技术与日常生活的分析是整体的和批判性的,城市规划需要直面其中的问题和矛盾——不仅仅将信息技术作为“实用技术”来推进和处理。信息时代的城市规划会有什么变化?它会转变成为更大范畴的“数据分析”的一部分吗?列斐伏尔提出的三种类型规划(物质的、财政的和时空的规划)在信息时代会趋向整合和一体化吗?国家层面的规划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强力监察和控制社会——和城市规划(或国土空间规划)又有什么关系?规划和各种集团的信息平台、掌控信息的政府部门是什么关系?在不远的将来,城市的、空间的规划和决策会被人工智能替代吗?数据的收集和分析能够完全掌控空间吗?人的空间感知和经验与数据分析、规划与设计之间是什么关系?人群的集体性和介入社会主动性在信息网络时代又和规划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还有段义孚提出的,“什么样的亲切地方是可以规划的?如果无法规划,那我们至少还能策划人与人的相会吗”[15]167。最后是,列斐伏尔问到的,通信和信息不断增加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会把人们引向何方?会给人们带来何种新秩序?规划在面对自身的转变时又与新秩序是什么关系?——许多的问题值得深思和探讨,要超越仅把信息技术当作实用技术;而列斐伏尔说,如果没有批判性就难有真正的创造性和质的发展。

未来将如何?卡斯特虽然讲“21世纪将不会是黑暗的时代”,但他似乎不那么肯定。在《千年终结》全书最后一节“终场”中,他提出了许多“假如”,进而谈到“或许我们能最终生活下去,爱同时被爱”[14]。这是一种希冀的美好愿景。从人类发展的历史进程上看,文明的积累越来越强大,而个人越来越被原子化和陷入孤独。信息技术时代的来临加速了这一进程。然而人类向来生存在一种“苦难的辩证法”中,只要自身仍然存在自觉、自发的意识,不把自己完全降低成工具,只要人的社会生物性仍然存在,希望就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对社会变化有着高度敏锐性和批判性的亨利·列斐伏尔是微光中前行的引领者。或者说,列斐伏尔信息技术批判的意义不是指向文本阅读,不仅是一种书本知识,相反,它直指一种理论态度和认识现实社会中发生的真实问题。只有超越喧嚣和故意制造的喧嚣(作为一种治理术),在认识真实问题的基础上,才有创造性实践的可能,才有超越只是增长而发展疲软的困境。

注释


① 该卷由“连续性”和“不连续性”两大部分构成。“信息技术与日常生活”在“不连续性”中,意味着列斐伏尔认为信息技术带来的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突变”,是一种不连续性。
② 中文版中翻译为“单一理论”,基本难以理解其内涵。参照多文本中的相关阐释,包括《空间与政治》《空间的生产》,翻译为“一体化理论”或“总体理论”较为合适。列斐伏尔关于空间的一体化理论(最主要体现在《空间的生产》),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康斯坦特的“Unitary Urbanism”(总体都市主义)影响。他们在1950年代中期有较频繁的来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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