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划问道

冯纪忠——showing and telling


经典重读


读诗随笔一束

冯纪忠 



谢灵运:“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意思是似增波,更显叠。“增”字妙,日落时景色暗而平,波光的层次就显得明而细了。云把岭隔出层次是易懂的。且妙在“没”与“生”都有逐渐的时间味。这都是(作)画与(造)园可借的手法。


“连峰竞千仞,背流各百里”。“竞”字有聚意,“各”字有散意。可能王维的《终南山》受其启发。王句固气势胜,而略嫌夸张。我有疑问的是,两诗均写山脊之景,亲历才写得出。淅山海拔不出千六百米,可能性大,终南海拔三千,不知诗人是否到过。


“洲岛骤逥合,圻岸屡崩奔”。苏东坡的“乱石崩云,惊涛裂岸”,涛如云之崩,岸若为之裂,或许出于谢句。


视点转换或称宾主倒置或因果倒置,自有出人意表之效。李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吴经熊说:“使人想起相对论,觉得地球跌落在苹果上。”这样的例句不少,如李贺:“甲光向日金鳞开,”日照甲光如金鳞,向日开。“雄鸡一唱天下白”,鸡因天晓而唱,也可用共感解。


杜牧题扬州禅智寺:“暮霭生深林,斜阳下小楼”。“生”字“下”字,一升一降,时间感。


王禹偁 《新秋即事》:“石挨苦竹旁抽笋,雨打戎葵卧着花”,有人说是写畸形病态奇景美。评得浮面,应是倔强姿态,生命力的写照。


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写孔明庙前古柏,夸大得过分。数字太具体,高粗不成比例,实不能和李白的似不经意的“白发三千丈”相比。


韩愈独钓诗:“露排四岸草,风约半池萍。”后来陆龟蒙有“晓来风约半池明”句,张高评谓韩诗“约”字好,而陆诗“约”字不好。很同意,因为“约”是约束,约束萍、保住明,妙在动感,有爱憎,有拟人化。陆诗似可改“约”字为“开”字。风开半池明,池随人醒,彰风之功,则情趣自出。


梅尧臣诗《山中夜行》这样的氛围入诗者少。再如“冻禽立枯枝,饥兽啮陈根”,“枯地圻枯龟,断冰流破镜”,“野鸟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魂枝”。有说梅尧臣继韩、孟、似不恰当。


杜甫《羗村三首之三》:“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荆”。唐时鸡能上树,京剧《打渔杀家》唱词不知是何时之作。词中有“架上鸡惊醒了梦里南柯”句,那时还在架上饲养。我以前似乎自作聪明,觉得不合理,拟改为“稼场鸡”,多余。


论韩愈:

刘熙载说:“李义山《韩碑》诗云‘点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其论昌黎也外矣。古人所谓俳优之文,何法不止如义山所谓? ”刘熙载外矣,我恐李义山恰正是不满于韩愈耳。至于东坡论韩”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岂止过奖,而是误导了多少世纪。


“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虽是进言中语句,但未免血淋淋,何美之有。诗是内心写照,不是单纯奇、险、怪、僻而已。吴世昌指出自《词材新话》韩愈写残杀小儿女,而名诗为《圣德》,直令人发指。


意卑情薄游戏文章,恃才唬人。


《病中赠张十八》僻字晦词险韵,实无意义,而欧阳修却曰天下之至工。


《陆浑山火》耐心等七八月雨潦,大火竟然唤起云谲波诡的逸兴壮思,大有Nero、殷纣之癖,是麻木不仁的官僚罢了。


《苦寒》雀不堪冻,竟宁被弹死却得亲汤火,不近情理之极。


周邦彦:“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吴战垒解释:“青霭不尽,暗红一缕”。似意犹未尽。“无数”应有两个意思,一是青的色调多,一是岫的层次多,但整个是成为一片青的背景。雁背夕阳在大的青色背景衬托之下,一雁不过一丝红,若指雁阵成行则丝成缕。欲字极妙,有时间感。而且丝丝在照射下微微明灭而趋于暗淡,就在烟中才会时有明灭。上下句丝丝入扣,诗人若非观察入微,如何写得出来。


黄鹤楼、凤凰台诗,李不如崔。崔诗低徊三叹,不离眺望,不离愁字,直到日暮才到江上,时空感强烈。李诗吴宫古邱二句涣散了诗情,幽径不论是来时或去时所见,甚至所想,都是旷奥矛盾。尾声更是太露。黄维梁翻译《文心》中二名词“酝藉”、“浮慧”为showing and telling,这里尾声就属telling.


杜甫《倦夜》: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光”。吉川幸次郎解释: “竹凉意侵入室,荒野月色充满院落每个角落,竹表面处处积下重重露珠,流集到竹叶末梢,有时间意味。形成水滴,欲落未落,继续吸收着月光。月夜星光稀疏,星光是写细腻之景,露滴是细腻眼光。”尚嫌不足。


应是:星光明灭是掺着疑似星光的露珠之光,所以是“乍”有光。这样解释才彰显诗的朦胧,这是一。再者,第一句“凉”如何由“竹”带进来?是微声或竹影。第二句人被引出,见月色满隅。此隅是竹所在之隅不能说满各个角落。那样月正当头,则于影和反射光都将减色,成了李贺的“月午树立影,一山惟白晓”了。第三句不退出入随诗而动。星光闪闪更是细腻的动态。由得走近竹,见露珠欲滴。第四句仰视星空,真星水星明灭模糊,这时想必凉气袭人,微倦进房。诗次第带你进退出入,随诗而动。星光闪闪更是细腻的动态。


宋吴沆《环溪诗话》说“杜诗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光,露与星只是一件事”始明白原来日人之见是本于此的。


韦应物《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此诗读来总觉得前后联不相属。近见谢霏霏的《诗话·话诗》中说:“韦苏州曾有手书刻在《太清楼帖》中是“独怜幽草涧边行(非生),尚(非上)有黄鹂深树鸣……”。恍然大悟此诗不虚传。首句中“生”字是不明所以的,雨后草更生,雨中况潮急,怎生?原来是诗人细雨中独行,为什么?因为春色宜人而行。次句中若是“上”字,那就近乎不通了。鸟不在上难道在下?原来是诗人并不孤,尚有黄鹂不知在哪棵树的密叶中在叫,所以说“深树鸣”。潮带雨,水量充分,稍急,但也急不到哪里。野渡不见人,有渡有舟就是有人。不过,人闲舟横,万物皆自得,这才连贯一气。不知何以流行本始终没有得到更正。


韩翃诗句:“落日澄江乌墙外,秋风疏柳白门前。”留奥时,应邀到Slowakia 同窗Ivan kuhn家度假作客。在马丁市郊,见民间住户皆用粗犷拼板大门,门框宽板白漆,而且边饰各家不同。Ivan指着笑道:你看,白框月下也很显眼,夜间酒醉不愁走错家门。后来在 Amsterdam 见到市内沿河沿路五六层居住建筑窗框也用白色。据同行介绍,此地阴天雾天多,白框排列组合各幢多多少少总有差别,为本市居家者所默识。无形中对车行舟行,蒙蒙薄雾中定向定位大有帮助。


杜甫《北征》由凤翔回鄜州探家:“……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窖。邠郊入地底,经水中荡。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梁鉴江注:“从高山下行进入邠郊,就像是走进地底似的。经水穿流而过,虎或谓指怪石如虎蹲伏,四句用夸张手法”。使我想起自西安到延安途中,一带黄土高原的塬、墚、峁、川、峭壁、冲沟所见,如进地底,有水穿流,应是写实,不算夸张。美西大峡谷地貌也仿佛如此。至于崖如吼裂是象征。猛虎立前恐非怪石,而是引起的幻觉,何止夸张。或许难后余悸犹存,有此心境。


大风歌。诗史诗选往往抬出刘邦此歌,什么雄浑、恢宏之类赞声不绝。郭沫若就说:“气度雍容、格调高,是堂堂大雅”。莫不是都被那“大”字震住了?其实何大之有,雅在何方。得意忘形,炫耀乡里,岂不狭小?威慑仅及海内,焦虑的是“守”,岂非内心空虚,一副无奈象?至死未悟,对内趾高气扬,与日后毒妇吕后受辱于外夷,低首下心,适成多么鲜明的对比。安得猛士,更要问问自己,一些是被你贤伉丽俎醢吃光了,其余又早被臭脚水薰跑。曹植说得好“焉皇皇而更索”。秦皇汉武曹操等莫不望海兴叹,兴叹之余,无非打道回府,继续加威海内,轻松过瘾。求仙拜佛,一贯模式,垂范千古。史家选家推波逐澜之下,至今文艺场合乾隆雍正纷纷出笼,台上皇帝陛下陛下喊得肉麻。看得台下,有的忘乎所以,有的憧憬神往,什么扬州十日、近及南京大屠、日据月据,似乎都属戏剧性不强,不登大雅。哀哉!偶读李贺诗《苦画短》:“刘徹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厥名直呼,那时什么时代,吾侪能不愧煞。


纪忠

2000



选自《建筑弦柱(冯纪忠论稿)》(王伯伟,编.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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