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皖南派):赵焰 • 徽州的雪

冬天简化了徽州的颜色
将徽州的五彩斑斓幻变成深褐色
而雪
又让深褐色变成了彻底的黑
赵焰 | 文
杨帆〡摄
徽州的雪是静谧的,它总是悄无声息地到来——进入深秋之后,往往上午还是阳光灿烂,中午天便突然阴下来,然后,就开始飘雪了。
先是如细细的绒毛一样,之后便如纸屑,最后,便成了鹅毛大雪。
大雪有时候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雪淹没了路,封了山,让徽州的每一个村落都成了独立的童话王国。
龟缩在老房子的天井里看雪,那可真叫一个苍茫啊——仿佛全世界的雪,都会从这个入口中落下来,填满整个屋子。
好在那些雪花进了屋子之后,在触及冰冷的花岗岩之后,有的便融化了,有的则堆积得老高。
在很多时候,雪让徽州的一切变得至简,成为只有黑白色的世界。
冬天简化了徽州的颜色,将徽州的五彩斑斓幻变成深褐色,而雪,又让深褐色变成了彻底的黑。
除了白就是黑,这样的感觉至纯至简,如新安画派的笔法,如黄宾虹的画,也如刀刻出的版画。
杨帆〡摄
雪天里格外受到垂青的,是火。凡有火的地方,皆有温暖;有温暖的地方,皆有人群。
一直到现在,徽州乡野里仍留存着很多传统的取暖工具:火桶、火箕、火篮……
火篮是可以随身带的,外面是精致的竹编,里面是铁皮做的盛火的“碗”,炭火上是一层浅浅的灰。
我小时候就是带着这样的火篮上学的,现在的徽州山里孩子仍是这样,做作业的时候放在脚下,听课的时候,便拿上来烘烘手。
闲暇了,还可以摸出点黄豆和花生,放在“百雀灵”的空铁盒中,埋进炭火里。
过一段时间后打开,那花生和黄豆真是一个香啊!能弥漫在整个糊着塑料膜的教室,弄得老师和学生一个个心神不定心猿意马。
杨帆〡摄
雪来了,年就来了。
伴随年来的,是一系列年货的准备。
割糖,也就是做糖点,是每家每户必备的。
糖点的种类挺多,有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稻花糖等。
我们家通常是母亲将做糖的原料冻米(由糯米蒸制而成)、花生、芝麻、白糖等准备好,然后由父亲挑到做糖的人家,称一称,排上队,然后交上加工费。
年前割糖人家往往是通宵达旦替人加工,炒花生的炒花生,轧糖的轧糖。
这当中最有意思的工序就是熬糖稀了——用一口很大的锅将白糖什么的倒进去,然后咕咕嘟嘟地熬成稠稠的糖稀,又加入干桂花什么的。
糖作坊里诱惑地散发着一种甜香味,悠悠扬扬地飘得很远,仿佛从古老岁月一直延续到未来似的。
炒米糖、芝麻糖什么的做完之后,一般是先晾干,然后整齐地放在特制的铁皮箱中,盖严实,不走气。
这样,不仅是整个春节期间的零食和点心都准备好了,而且徽州人甚至连整个春夏都把这个当作最重要的零食了。
杨帆〡摄
徽州年货中还有特色的是腊八豆腐。
腊八豆腐的制作很有意思,在老豆腐上直接抹上盐,然后放在太阳下暴晒。
一直晒到豆腐至少缩小一半,也变得黑黑硬硬为止。
腊八豆腐这时候的感觉有点像豆干,但比豆干更天然,口味也更好。干了的腊八豆腐用水泡软之后,用刀切成丝,跟火腿丝、香菇丝、木耳丝放在一起炒,那是绝味。
年糕也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冬令粮食——先将糯米蒸熟后,放在石具中打成稀烂,然后用各种各样的楠木模具做成型。
这个模具本身就是艺术,上面精细地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福禄寿”的字样,有戏文图案,属于“徽州三雕”中的木雕。
在模具上刻上图案后,放在蒸笼里,下面加上柴根烧,因为柴根烧起来火旺,蒸年糕与煮粽子一样,需要大火和烈火。
对于年糕,从小到大我一直不感兴趣,徽州的年糕太糯,在我的感觉里,它不仅粘我的上下牙齿,似乎连眼皮也无形粘上了,我一吃年糕就变得昏昏欲睡。
杨帆〡摄
除了腊八豆腐、年糕什么的之外,徽州人的圆子和五香茶叶蛋什么的,也颇有特色:徽州曾经殷富,尽管后来破落,不过贵族气犹存,徽州人家端出来的基本都是肉圆子,很少像江淮之间流行糯米圆子、藕圆子之类。
那样的圆子,让徽州人十分瞧不上呢!哪有圆子如此假冒伪劣的呢?圆圆满满,非得货真价实才是!
至于五香茶叶蛋,似乎是老人煮起来才好吃,一凭耐心,二凭寂寞,三凭工夫——老宅微暗的火光之中,一坛茶叶蛋能煮个三天三夜,幽影般的老人伫立在炭火边上,安静肃穆,像魔法师一样神秘幽远,仿佛能将岁月的味道和人生的惆怅一并填了进去。
印象至深的是我外婆煮的茶叶蛋,剥开后放入口中,鲜美生动得能直接激起肠胃的欲望,像足球一样快速滚进球门。
我童年时不知控制,有一次硬是吃这样的五香蛋吃伤,夜晚发烧,竟大声嚷道:“刘少奇来了!”我那时尚小,对于刘少奇根本也不了解,可能是“文革”中高音喇叭灌输的影响。
陈波〡摄
徽菜是中国历史上的八大菜系之一,以重油、重色、重火功为特色。
不过,我觉得徽菜最适合的,就是冬天吃了,尤其是下雪天吃:陈年火腿煨冬笋,那是冬天的绝唱,像交响乐的第三乐章,高潮时的“云蒸霞蔚”;
炒三冬,将冬笋、冬菇、冬木耳放在一起,像是田园风格的奏鸣曲;
至于当家菜炭火煨鸡汤,则带点中国戏剧意味,就像是“贵妃出浴”的粗俗版——肥硕的母鸡就是杨贵妃,淹没在金黄的汤池里,上面漂一层金灿灿的黄油,就像是洗浴的菊花瓣。
喝鸡汤之前,用筷子头掀开油皮,就像掀开贵妃的浴巾,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想吃野味怎么办?很简单,雪天里到处都是仓皇的野兔们。
带上猎枪更好,如果没有猎枪,邀些人在山坡的雪地里围个圈,突发一声大喊,野兔们便吓得没命地跑。
野兔腿脚前短后长,擅长爬山,上坡是跑不过它的,要顺着山往下撵。
一撵,野兔急了就抱着头石头一般往下滚,然后摔得头晕目眩,只要对着它脑袋来上一棒就可以拎回家剥皮烹饪。
烧野味最好是用咸菜,用咸菜红烧野兔,那叫一个香啊,能让天上的灶王爷流下口水。
陈波〡摄
当然,要说堂皇壮观的徽菜,肯定数“胡适一品锅”了。
这是真正的徽州火锅,只是因为名人胡适爱吃,所以就以“胡适”命名了。
火锅不是一般的锅,而是又大又深的生铁锅,下面放着炭炉。
铁锅底最下面铺一层干豇豆;再上面,是泡得很嫩的干毛竹笋;然后,是一层又一层——一层豆腐果、一层蛋饺、一层冬笋……而最上面,是一层五花肉以及肉圆子。
“一品锅”的层次,可以酌情而定,一般是七层,有的甚至一直可以放到十八层。
等到生铁锅文火煨三四个小时香气四溢之后,连炉子带锅一并端上来。
然后,搓着手掌掀开重重的木头锅盖,只见雾霭重重金花四溢——这是十八层地狱吗?
不,这是十八层美食天堂!
雪中的徽州就是这样富有生趣。
杨帆〡摄
当然,让人眼睛一亮的是春联,红色映衬中,都是一笔好字啊!
徽州上千年的古风,都在这一笔春联字上了。
这哪里是春联,分明就是书法大赛,是魏碑、柳体、欧体、王体、米体、赵体、苏体、黄体联展。远看近看,上看下看,那些春联都隐隐地有着五个字——无梦到徽州。
杨帆〡摄
赵焰 安徽旌德人,当代作者、学者,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其创作形式多样,出版有长篇小说《异瞳》、《无常》,中短篇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历史传记《晚清三部曲》、《晚清之后是民国》,文化散文《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千年徽州梦》、《在淮河边上讲中国历史》,电影随笔《巴黎的忧伤》、《蝶影抄》,散文《野狐禅》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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